人和鬼只差着一念,一念生,一念死(下)
【燕珂】
作者:弥陀
燕珂这几日一直睡不好,满脑子都是,“燕珂,你为什么要做鬼差?”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因为她活不下去了,还因为她害怕。
燕珂死的时候才不过十六岁,十六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白衣从宫墙上跳下来的时候也没想到落地的时候会十分的疼,疼的动不了,喊不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湛蓝的天空在她那一双大而空洞的眼睛里变成了血红色。她那时也是希望有人来救一救她的,可等到一身白衣也变成了红色,仍旧没有人来救她。她觉得冷,空荡荡的冷,困意如同潮水一样袭来,她以为这一天终于又熬结束了,其实是她这一生终于结束了。
燕珂一直在城隍庙里闷着不出门,楚羲来找过她几次,她没见,好在栎阳城里一直没有死人,她这样最多算是疏于职守。
城隍庙里的香火忽然旺了起来,燕珂端端正正的坐在案子前一丝不苟的记录了两天,都是些什么保佑自己儿子呀、孙子呀、夫君呀平安归来的许愿,竟还有人求城隍大人能保佑漠栎国打胜仗的。燕珂扔了笔哀嚎了一嗓子,佛祖的法相还威严肃穆的端坐在城里的寺庙里,平安和凯旋的许愿还轮不得到他们城隍庙里的城隍和鬼差插手。燕珂在城里转了一圈,漠栎国同南楚国交战已有十多日,战况惨烈,她在茶肆里听人说楚羲被王上关了起来,凝绯公主入宫想要见上一面,王上以上将军在前线浴血奋战,凝绯身为一国公主不该关心一个敌国公子的死活为由拒绝了。后来,不知道王上怎么就改了注意,凝绯公主在议政的大殿上见了楚羲一面,堂堂一国公子跪在地上求着长公主救他一命,怯懦胆小的让人心生厌恶。再后来,听说凝绯公主应下了与上将军的婚约,公子羲出逃,下落不明。
冬日里的最后一场雪下在夜里,燕珂围着火炉子一边温酒一边看雪,下落不明的楚羲出现在城隍庙里的时候她刚刚温好了一壶酒,抬头看见那人落了一身的雪,“你又跑来这里干什么?”
“来同姑娘道个别。”
“同我道什么别,我一个鬼差,你一个活人,有什么别好道的。”
“毕竟相识一场,我在栎阳城也没什么熟人了,燕珂姑娘,今日一别日后怕是就不会再见了。”
燕珂嘀咕了一句“本就不该相见的”,起身走到庙门口,“你打算回南楚?”
“南楚啊”,楚羲笑了笑,叹了口气,“回不去了。”
想来也是,若非他出谋划策,凝绯公主也不会同意嫁给上将军,王上也不会任由他出逃。爱情这种东西朝夕相处的也不是培养不出来,更何况,公主同上将军本就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如此一来,君臣同心,面对因夺储之争闹得朝局混乱的敌国,哪里还会有打不赢的仗。可楚羲身为南楚国的公子,即便是在敌国为质,即便是性命交关,为该尽心竭力的扰乱敌国的朝政,否则便是背叛了自己的国。
“你要是死了,南楚国说不定还会给你个谥号。”
“谥号有什么用,又没到非死不可的境地,还是活着的好,活过了今天,明天就是崭新的一天了。”
很多年前,有人同她说,熬过今天,明天就好了。她不信,她熬了十六年,熬到最后,那个同她说明天就好了的人死了。
燕珂回到火炉旁捧着酒壶喝了一口酒,那酒有些烈,辣的她眼泪都要出来,她揉着眼睛,忽然想起来死人是流不出眼泪的,只得若无其事的笑了笑,问道,“楚羲,你打算去哪里?”
“天下之大,我打算仗剑走天涯,去做个自在逍遥的侠客。”
楚羲走之后,燕珂喝了大半夜的酒,夜里做梦梦到她没有从宫墙上跳下来,她去和亲了,和亲的对象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公子,那公子真心实意的待她好,她那一生儿孙满堂,死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幸福的笑。画面一转,她从和亲的队伍里逃了出来,成了一个寻常的百姓,种了几亩田养了几只鸡,安安稳稳的过完了一生。天亮的时候雪停了,她还没醒,梦里的画面又一转,她背上背着一柄剑,从小桥流水的江南小镇路过一望无垠的原野走到黄沙漫漫的漠北,一路上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成了仗剑走天涯的侠客。
醒来之后的燕珂回了黄泉,遇到了蹲在三生石前挖坑的我。故事讲到此处,燕珂抬头看着我,我趁着她尚未酒醒,问道,“你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我活着的时候也是位公主的,可我出生那年王城里闹了瘟疫,我母亲就死在那场瘟疫里,他们都称我为降灾。”
燕珂笑了笑,“你应该知道吧,被嫌弃的公主在王宫活的还不如一个小宫女,我自记事起便一直住在冷宫,是母亲的陪嫁嬷嬷将养大的,听说王上很是喜欢我母亲,想来这是我没有被处死的原因。”
我点了点,说实在话,我并不知道被嫌弃的公主在王宫里活成什么样子。
燕珂叹了口气,语气平静的如同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那个时候总是没有饭吃,夏天还好,冬天最是难熬了,又冷又饿,夜里睡不着觉,便觉得天长的难以忍受。嬷嬷说,熬过今天,明天就好了。可熬过了今天,明天又变成了今天,日复一日的,我熬了十六年。”
“十六岁那年冬天,我又一次被人推进了河里,类似的恶作剧时有发生,那些宫人在公子公主那里受了气,便将愤怒释放在我身上。大概,也只有那个时候他们才会想起我是个公主。”
燕珂将头埋在膝盖上,声音变得闷闷的,“冰冷的河水闷过口鼻时,一瞬间的窒息感让我忽然感觉到了解脱,我忍不住去想如果死了明天就不会变成今天了,其实人在没有求生的意志下是很容易死的。可我没有死,王上宫里的内侍让人将我从河里捞了出来,我听见嬷嬷在我耳朵边上一个劲的哭。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要是死了,她怎么办呢,所以,我在病了十多日之后又活了过来。”
燕珂不再说话,忘川边上的风有些凉,我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燕珂抬头看了我一眼,“后来嬷嬷死了,我从宫墙上跳了下去。”
“为什么?”
“你不是傻子呀!”
这话说的,我撇了撇嘴,蹲下身子眯着眼睛冲着她笑,“无妨的,你可以当我是个傻子。”
“王上赐了我公主的封号,嬷嬷以为是苦尽甘来了,为此高兴了一阵,可我病还没好利索,王上就下召让我去和亲,那个时候三天两头的打仗,和亲呀,说白了也就是去送死,他舍不得在他跟前长大的公主们,却一点都肯不心疼我。嬷嬷不愿意,同前来下召的内侍起了冲突,撞死在宫门上了。嬷嬷想着我能借着为她守丧的缘故推掉和亲,可我是个公主,堂堂一国公主怎么能为一个奴婢守丧呢。”
“嬷嬷不想我去和亲,我自然是不能去的,我原本是要从城墙跳下来的,可他们不让我出宫,我没办法只好从宫墙上跳下去了。”
燕珂说到这里的时候渐渐显露出来娇嗔俏皮的小女儿姿态,我总听佛祖劝芸芸众生放下,想来,她是放下了。
我同她说,“左右都是能死的,从哪跳下来都一样。”
燕珂酒醒之后同我道了别,我答应将故事写下来,她又同我道了谢。我回去继续挖坑,埋好凤火石之后去了望乡楼,等了半天才等到栎阳城的城隍慢悠悠的溜达了过来,一脸的无所谓,一看就是没有认识到自己犯了错。
唉,算了,是我痴心妄想了,竟也指望他能认错了,我朝他招了招手,等着他慢悠悠的坐好了,耐着性子给他倒了一杯茶,又耐着性子温温和和的同他说,“栎阳,你要知道,燕珂这样的鬼差千儿八百年也未必能出一个,你若是闲着没事干,不如去寺庙里做个和尚。”
“我不做和尚。”
“你不做和尚怎么能担得起你渡化鬼差功劳呢”,我瞪了他一眼之后开始挠头,我很是发愁,他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看得我很是想揍他一顿,好在我忍住了,我忍不住的话会有人同我拼命。又好在我长住稚虞山里,不然告状的城隍能将我的门槛给踏平了。我继续苦口婆心的劝,“栎阳,你去菩萨那里吧,我给你写推荐信。”
“我是栎阳城的城灵,理所当然要做栎阳城的城隍。”
他说这话也就算了,可他同时朝我翻了个白眼,我忍无可忍的揍了他一顿,揍完之后我迅速回了稚虞山,然后又迅速的加固了山里的结界,同时做好了十年之内不出山的打算。
我一向秉持着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做人原则,人在该硬气的时候得硬气,该怂的时候也得怂,如此,不仅可以消灾避祸还能得个清闲。
我写这个故事用了三天三夜,故事写完之后让莘芷去了趟黄泉,一是护着燕珂顺顺利利的抵达轮回塔,二是希望她重入轮回的这一世能依着自己心愿去选自己的命数。
莘芷回来之后说燕珂想要做了个仗剑走天涯的侠客,侠客呀,我想了想,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我打算着等天气暖和了,也去仗剑走一回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