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龙顺成

严格意义上的京作,在选料上有非常苛刻的要求,这就是:硬木。
什么叫硬木?
硬木,顾名思义,当然是比较硬的木头。制作京作家具的主要材料是产于南亚与东南亚中南半岛一带的珍贵的优质木材。因为生长周期漫长,质地坚硬致密,所以泛称“硬木”。硬木多有优雅的自然色彩和奇特的纹理花纹。比较常用的有:
(1) 紫檀木
紫檀木是历史上非常有名的名贵木材,关于紫檀,从前的说法是“来自南洋,我国的湖广,云贵也有少量出产”。紫檀材质致密坚硬,密度较大,入水则沉,色调呈紫黑似犀角色,纹理纤细浮动,有不规则的牛毛纹,微有芳香。按照从前的分法,紫檀有牛角紫檀、金星紫檀、鸡血紫檀、花梨紫檀。牛角紫檀材质缜密,几乎不见棕眼,日久使用生成包浆后有如同牛角一般的外观;金星紫檀质地细润光腻,色泽黑紫,做成器物,古朴沉穆,尤其适于精雕细刻;鸡血紫檀其色暗紫带红,饱满浓重,质地细腻有油性,临近边材部位常有暗朱红色斑,奇趣可观;花梨紫檀棕眼粗大,略有绞曲,质地较其他紫檀粗。紫檀又有新老之分,新者色红,老者色紫,水浸老者不掉色,新者掉色。
(2) 黄花梨
黄花梨,主要产于海南岛及东南亚的热带,木色从橙黄到紫赤都有,质地坚硬,纹理清晰美观,有悦人的香气。锯解时,芳香四溢,有大材,是明及清前期家具的主要材料,清中期以后材料来源已匮乏,很少使用。
(3) 花梨木
花梨木古说产于广东、广西,但数量不多,早在唐代的《本草拾遗》中就有记载。《博物要览》说:花梨产交(交趾)广(广东、广西)溪峒,一名花榈树,叶如梨而无花实,木色红紫,而肌理细腻,可作器具、桌、椅、文房诸具。
花梨木色泽不静不喧,纹理若隐若现,行若流云,有的形若鬼面,有的纹类狸斑;木结圆晕如钱,大小相错,“老者纹拳曲,嫩者纹直,其节花者佳”,极为美观,是制作“京作”硬木家具的主要材料。
(4) 鸡翅木
鸡翅木又称杞梓木、鸂鶒木,也是贵重木材,出产在西蕃。我国广东、海南也产此木。鸡翅木质地坚硬,南方工匠有“木里含砂石”之说,破料时常常打锯,所以也叫它“砂石木”。鸡翅木的纹理、色调比较特殊,受光照的影响而产生变化,有暗红色,也有更重些的紫褐色,即北京木工所谓的新老之别:新的木质粗糙,紫黑相间,纹理不清;老的纹理细腻,有紫褐色深浅变化,而且有光泽,如同鸂鶒鸟的羽毛一般漂亮,新鸡翅木木质粗糙,紫黑相间,纹理混浊不清,且呆滞缺少变化。
(5) 酸枝木
隶属豆科,黄檀属,由于新切面有特别的酸香气,故俗称之为酸枝。从前的叫法是红木。主要来自中南半岛的热带地区。
酸枝作为硬木木材,是有历史渊源的。清中期以来,紫檀和黄花梨的来源日渐枯竭,来自南洋一带的进口木材开始成为主角。酸枝在当时别称“紫榆”,因为解料时有酸香气,广东称之为“酸枝”,而切面颜色大多为枣红色,北方的泛称为“红木”。清代江藩《舟车闻见录》有记载:“紫榆来自海舶,似紫檀,无蟹爪纹,刳之其臭如醋,故一名'酸枝’。”酸枝木按照色泽可以分为红酸枝,黑酸枝,白酸枝。红酸枝木的木质坚挺,仅次于紫檀,优于花梨、鸡翅。
严格意义上的京作,是不能不强调硬木材质的选料要求的。
明清以前,中华历史上也有各个朝代的“京”,北宋的都城汴梁,如今的开封,当年就
叫“东京”,唐朝的长安城,也号称“帝京”,“京师”。传统意义的“京”,指的是首都,都城。到了明王朝,因为开国皇帝朱元璋最初定都的地方是应天府,古称金陵,今名南京,后来的永乐皇帝朱棣夺了亲侄子建文帝的天下迁都北京,于是才有大明王朝的两京一十三行省。
严格意义上的家具京作,从明王朝的北京开始。
为什么要这么说?理由何在?
因为这以前的宫廷家具,主要是柴木质地的漆作。简单地理解:硬木不是主流。硬木家具的真正风行并成为高端代表,始于明朝。明朝的宫廷家具历史,标志着柴木漆作向硬木制作的过渡,到了满清的康雍乾时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历史顶峰。乾隆以后,随着满清国力的衰败,宫廷制作的水准与要求也逐渐退而求其次,巅峰不再。所以,京作家具与硬木是密不可分的。这一点从王世襄先生为龙顺成的题字中也可见一斑。
根据龙顺成当时的厂长胡文仲先生的回忆,襄老在1999年为龙顺成题字的时候,真迹是:龙顺成硬木家具厂。说起当年的情景,胡厂长颇有感触:老一辈的文人,就是有这么一种坚持。明明知道如今的龙顺成全名是“北京市龙顺成中式家具厂”,老人家就是不肯写“中式”二字,为郑重其事,王世襄先生还不惜扫兴地婉拒了现场题字,坚持要一个人心平气和,凝神静心,把这几个字好好地书写下来。
这大概算是一种硬木情结,但更深一层探讨的话,更是一种对历史文化典故的尊重。严格意义上的京作家具,载体就是硬木。从明到清,就是一个京作硬木家具从雏形到瓜熟蒂落的过程。
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硬木记载,可以上溯到晋代崔豹的《古今注·草木》:紫旃木,出扶南。色紫,亦谓之紫檀。
扶南,中南半岛古国。又作夫南、跋南,意为“山岳”。辖境约相当于如今柬埔寨以及老挝南部、越南南部和泰国东南部一带。公元一世纪建国,与中国联系密切。三世纪初,扶南王范蔓向外扩张,势力达马来半岛。三国时期,其国王范旃遣使至吴,吴亦派康泰、朱应出使其国,此后两国来往频繁。七世纪中叶,扶南为北方属国真腊所灭。
说来凑巧,这崔豹是渔阳人士,晋代的渔阳,位置在如今的北京市密云县西南,可以说也是个老北京。
唐宋元明清,历史上关于使用紫檀的记录良多,因为年代久远,迄今为止在中华大陆还没有唐宋朝代的紫檀制作实物作为佐证。一衣带水的东瀛日本倒是存留有数件
花梨的历史记载,最早见于唐代陈藏器的《本草拾遗》(唐中叶开元二十九年成书,公元741年):花榈(一说榈木)出安南及海南,用作床几,似紫檀而色赤,性坚好。
在中国历史上,最初是没有“黄花梨”或者“黄花黎”这样的称呼的。从目前所能够查找到的历史文献中了解,只有“榈木”、“花榈”、“花梨”、“花黎”以及“花狸”等几个不尽相同的说法。无一例外的,前缀都欠缺一个“黄”。《本草拾遗》以后,关于花梨的记载主要有:
宋 赵汝适《诸番志》(南宋宝庆元年成书(公元1225年)):海南,汉朱崖、儋耳也。……四郡凡十一县,悉隶广南。西路环拱黎母山,黎獠蟠踞其中,有生黎、熟黎之别。土产沉香……青桂木、花黎木、海梅脂之属。    明 曹昭《格古要论》(明初期洪武二十一年成书(公元1388年)。后来由王佐在明中前期的天顺三年(公元1459年)增补为十三卷,题为《新增格古要论》):花梨出南番广东,紫红色,与降真香相似,亦有香,其花有鬼面者可爱,花粗而淡者低。    明 黄省曾《西洋朝贡典录》(公元1520年)卷上“占城国第一”:其贡物:象牙、犀牛角、犀、孔雀、孔雀尾、橘皮抹身香、龙脑、薰衣香、金银香、奇南香、土降香、檀香、柏木、烧辟香、花黎木、乌木、苏木、花藤香、芜蔓番纱、红印花布、油红绵布、白绵布、乌绵布、圆壁花布、花红边缦、杂色缦、番花手巾、番花手帕、兜罗绵被、洗白布泥。    同上,卷中“暹罗国第十”:多花梨木、黄蜡……。    同上,卷中“溜山国第十四”:凡为杯,以椰子为腹,花梨为跗。    明 顾岕《海槎余录》(明中后期嘉靖庚子年成书(公元1540年)):花梨木、鸡翅木、土苏木皆产于黎山中,取之必由黎人,外人不识路径,不能寻取,黎众亦不相容耳。又产各种香,黎人不解取,必外人机警而在内行商久惯者解取之。尝询其法于此辈,曰当七八月晴霁,遍山寻视,见大小木千百皆凋悴,其中必有香凝结。乘更月扬辉探视之,则香透林而起,用草系记取之。大率林木凋悴,以香气触之故耳。其香美恶种数甚多,一由原木质理粗细,非香自为之种别也。    明 严以简《殊域周咨录》卷七·南蛮·占城(明后期万历二年成书(公元1574年)):其贡:象、象牙、犀角……土降香、檀香、柏木、烧碎香、花梨木、乌木、苏木、花藤香、芜蔓、番沙、红印花布、油红绵布、白绵布、乌绵布、圆壁花布、花红边缦、杂色缦、蕃花手巾、蕃花手帕、兜罗绵被、洗白布泥。    清 屈大均《广东新语》(清初期康熙十九至二十六年间成书(公元1680-1687年))卷二十五:◎海南文木 海南文木,有曰花榈者,色紫红微香,其文有鬼面者可爱,以多如猪斑,又名花狸。老者文拳曲,嫩者文直,其节花圆晕如钱,大小相错,坚理密致,价尤重。往往寄生树上,黎人方能识取。产文昌陵水者,与降真香相似。    清 李调元《南粤笔记》(一说《南越笔记》)卷七(清中期乾隆年间成书,又名《粤东笔记》):占城,本古越裳氏界。洪武二年,其主阿答阿首遣其臣虎都蛮来朝贡,其物有象、犀、象牙、犀角、孔雀、孔雀翎、龙脑、桔皮、抹身香、熏衣香、金银香、奇南香、土降香、檀香、柏香、烧碎香、花藤香、乌木、苏木、花梨木、芜蔓、番纱、红印花布、油红绵布、白绵布、乌绵布、圆壁花布、花红边缦、杂色缦、番花手巾帕、兜罗绵被、洗白布泥。    同上《南粤笔记》卷十三:◎紫檀花梨铁力诸木 紫檀花梨铁力诸木,广中用以制几、匣、床、架。(晋·崔豹)《古今注》:紫旃木出扶南,色紫,亦谓之紫檀。《广州志》:花榈色紫红,微香。其文有若鬼面,亦类狸斑,又名花狸。老者文拳曲,嫩者文直。其节花圆晕如钱,大小相错者佳。《琼州志》云,花梨木产崖州昌化陵水。    清 梁廷枏《粤海关志》(清中后期道光十九年成书。(公元1839年))卷九·税则:紫檀器、檀香器、影木器每百斤各税玖钱,凤眼木器、花梨木器、铁梨木器、乌木器,每百斤各税壹钱。    清 程秉钊(一作”程秉铦”)《琼州杂事诗》(清晚期光绪十四年成书。(公元1888年))里以以组诗的文艺形式 记录了当时琼州的风土人情,诗集中曾提到“花黎木”:    花黎龙骨与香楠    良贾工操术四三    争似海中求饮木    茶禅如向赵州参诗下的注解却将花黎写成“花梨”:“花梨、龙骨、香楠皆海南木之珍者”。
花梨之前的这个“黄”字,有一种说法是始自二十世纪中前期的建筑学泰斗梁思成先生。作为中国建筑学科的奠基人,也许是见识了太多的老旧中国传统砖木建筑实物,有感于从前对各种各样建筑木料的分类的混沌不清与新老花梨的混乱,梁思成先生就在某些底色偏黄,气味芬芳的特别的花梨名称之前,添加了一个“黄”字。    后来有学者考证,“黄花梨”作为一个单独的名词的出现,肇始于满清晚期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庆亲王奕劻的一份奏折。在这份关于为慈禧太后修缮陵寝的奏折中,第一次出现了“黄花梨”的字样。
按照故宫博物院学者周京南先生的考证,据《大清德宗皇帝实录》卷四百六记载,光绪二十三年六月,庆亲王奕劻在为慈禧皇太后修建陵寝时上奏折:“己卯,庆亲王奕劻等奏,菩陀峪万年吉地,大殿木植,除上下檐斗科,仍照原估,谨用南柏木外,其余拟改用黄花梨木,以归一律。”
又据《大清德宗皇帝实录》卷四百七记载:“(光绪二十三年秋七月)癸丑,谕军机大臣等,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东西配殿,照大殿用黄花梨木色,罩笼罩漆,余依议。”另据《大清德宗皇帝实录》记载:“(光绪二十四年九月)庆亲王奕劻等奏,吉地宝龛木植漆色,请旨,遵行得旨、著改用黄花梨木,本色罩漆。”
这大概是迄今为止最早的关于“黄花梨”的出处可靠与可考的文字记录。
紫檀与黄花梨之后最重要的硬木是酸枝木,这是广东的叫法,因为开料时酸气逼人。北方的称呼是红木,取外观呈红色之意。酸枝木成为硬木家具主要用料的年代大致从清中期开始,这一点在行业内基本上已经成为共识。

既然把硬木作为京作的标志,很自然会带来这样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有没有国产的硬木?

这个问题问得好。因为地道国产的榆木,本身也有不错的硬度。民间俗话的“榆木疙瘩脑袋”一说,指的就是“僵硬,死硬”,三五斧子也劈不开。真够硬的。

只不过,木作行内的约定俗成,这榆木偏偏不叫“硬木”,而是划归“柴木”一族。事有凑巧,随着乾隆朝登峰造极以后的江河日下,京城里不少原本以制作硬木家具为主业的匠人与铺子,转向的目标就是这国产的“柴木”。王木匠于同治初年创建的“龙顺”号,主打产品就是以柴木的榆木为主要材料的榆木擦漆日用家具。榆木作为一种价格低廉的柴木,从清末到民国成为京城木作的主要材料是有一定的道理的。首先,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地制宜是客观条件下顺理成章的结果,好比传统的江浙木作多选用当地随处可见的“南榆”榉木,位于华北平原腹地的紫禁城北京,产自北方的榆木是很常见的木材,取材方便,价格低廉,配料容易;其次,原本京作用材所讲究的产自南洋的硬木,随着清末国力衰败,不仅南洋物产不再源源不断地北上,连传统属地的印度支那半岛也逐步被法兰西蚕食,成为法国的殖民地:法属印度支那。曾经风行一度的紫檀也好,花梨也好,酸枝红木也好,渐渐地接济不上也就情有可原了。从来只见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明清朝廷作为曾经的宗主国,风光不再,马来亚丢给了英吉利,印度支那输给了法兰西,还有谁记得起,大明王朝的最南端属地旧港宣慰司,在如今千岛之国印尼的什么地方?

反正这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的结果,就是从清末开始,京作逐渐地沦落为与柴木为主。从前的紫檀也好,花梨也好,通通都成了“俱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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