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青果巷
青果巷很远,很多物事已经不在。云集一时的商船帆影不复,书香世家的琅琅书声不复,河面此起彼伏的山歌声不复,名流儒士赶往外面世界的匆匆步履也遁入历史的宏阔背影。
这大概就是青果巷,一条异常清晰可循却也异常斑驳难辨的古老巷弄。从昔日常州城里无数知名或不知名的街坊巷弄中,青果巷步履蹒跚地踱出,如同一位迟暮的老妪,带着她仅存的点点风韵,走到世人视野之中。在一片古城保护、文化传承、遗存挖掘的叫唤声里,她被试图打扮成各种形象,从不同角度及侧面,为仰慕她风韵的人们,坦陈她一路走来的心迹。相比她那些香消玉殒的古城街巷,青果巷是幸运的——毕竟,她的身上尚存旧时月色的一缕余晖,且将在新月的光华里,涤去满身的尘垢,完成她的重生。
晴空朗月之下,青果巷古意盎然,娴雅清丽。回望其流年似水,期许其佳期如梦,恍惚间仿佛置身一部旧时影片,光影流转之际,或朦胧,或朗润,或是清辉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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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楫帆影,万商云集
商业文明的启蒙地
公元前515年,吴王阖闾疏拓濑水古道,一举沟通太湖水系与长江水系。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夫差发动兵民数万,“举锸如云”,筑邗城凿邗沟,开通江淮间水道。公元610年,隋炀帝东巡会稽,“敕穿大运河”,建奔牛闸以节制上游水,江南大运河由此定型。
翻开中国历史,恐怕没有比上述几桩事件更能奠定常州在全国地位了。此后常州在江南、在整个中国地位的日隆,皆拜这条南北水上动脉所赐。今天,我们至少应该记住下面几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年份——
西晋太康二年,毗陵县升为毗陵郡,自此常州始终为郡、府、州署所在地。
唐代宗年间,常州升为全国州府“十望”之一。白居易泛舟常州运河时,感叹“平河七百里,沃壤二三洲”。
南宋陆游称,“方朝廷在故都时,实仰东南财赋,而吴中尤为东南根柢,谚曰'苏常熟,天下足’”。
明洪武廿六年,常州府实征漕粮五十三万石。“苏松至两浙七闽数十州,往来南北两京者,无不由此途出(常州)。”
千真万确,大运河就是常州的生命线,也是常州立身所在命运所系。伴着运河的水波声、樯橹声,一条名叫青果巷的巷弄,因为沾了运河之水的灵性,自她出生之日起,便浸染着一种别样的商业之美。
明朝万历年间,运河是由文亨桥入西水关并经东西下塘后出城而去的。那时候的青果巷直接面临运河,其地位就好比今天上海的外滩,或是武汉的汉正街,云集了八方商贾在此经商交易,市井中流溢出精明开化的商业气息。
《常州赋》中这样说道,“入千果之巷,桃梅杏李色色俱陈。”——简直就是一幅令人垂涎欲滴的果品交易图!千果,青果,音近,意蕴亦近,当年繁华似锦,分明就是常州的《清明上河图》。
遥想明清两代的青果巷,大运河在她的身侧淌过流金的岁月,舟楫壅塞,摩肩接踵,吐纳百货交易土仪。商船开过处,回首隐约可见三万六千顷太湖烟波渐远,抬头依稀可听万里长江涛声已近,多么蔚为壮观的情形啊!
常州人的商业头脑跟实业传统,大抵就是从青果巷中孕育而出的吧——不然,怎会有后来南运桥、青山桥一带豆类、粮食、竹木、土布的集散,怎会有怀德桥至水门桥两岸的“百工居肆,商贾云集”?再近一些,又怎会有盛刘家族在近代经济史上开山泰斗之地位,更怎会有民间经济力量的萌发与勃兴?
就是这条长不过一里的青果巷,将旧时相对闭塞的城池与广阔的外部世界连接起来,在吐纳四方的过程中,为常州输入源源不断的商业信息,成为当时常州人接触、认知、沟通商业世界的一个重要窗口,俨然通商口岸所具备的气度与能量。也就是这条湮灭于工业时代的青果巷,曾经浸淫出常州深厚的商业传统,流淌着取之不竭的商业智慧。
三百年来,大运河在帝国经济地理中的位置渐然不那么显赫,常州之于太湖流域,之于江南的夺目光环悄然隐去。运河橹声离青果巷渐行渐远,曾经统领“八邑”的常州府,也在分分合合中归隐于历史。荣耀数百年的青果巷,完成了她引领开放风气之先的使命,在古城的一角栖息而居。
中国经济史并没有为青果巷留下浓墨重彩之笔,青果巷也不曾成为冯梦龙《醒世恒言》中盛泽镇之类的题材——但青果巷见证了常州城的兴衰起落,见证了常州人创下的每一个经济奇迹。青果巷太值得常州人大书特书了,她为常州人启蒙了精明过人的商业智慧,理应在常州商业文明史中占有重要一席。从青果巷口古运河中流淌出的百年商业精神,定会在再创常州辉煌的征途中大放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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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人风骨,延陵世家
江南名士的摇篮
“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
这是清代诗人龚自珍在《常州高才篇》文中对常州人文鼎盛之况的激赞,数百年来,几乎被视作对常州人文的最高赞誉而为常州人引以为自豪。
这个“东南”是什么概念?就是明清时期以苏杭为代表的江南吴地。常州了不起,居然能做到“东南无与常匹俦”的极致,名士如云,冠绝东南,是何等的荣耀!
从《中庸》“南方之强”算起,江南文化已走过三千年的历史长河,广泛接纳了来自长江黄河、塞北岭南的种种异质文明,历岁月激荡融合,又嫁入来自海上的西方思想文化,上升为代表中国文化最高水准之一的——吴文化。
3500年前,奄君立都城于淹城,先民在与恶劣自然条件斗争中取得初步胜利。
2500年前,季札三让其国,荆蛮之地渐染中原文明风气。
1500年前,齐梁十五帝定鼎江南,常州登上了中国政治的大舞台。
1000年前,大文化苏东坡终老藤花旧馆,植下常州千年不朽文化根脉。
500年来,经世致用风气大开,五大学派相继涌现,常州名士以其特有的智慧与气魄,反哺并改造华夏文明。
如果说常州是集吴地文化精华于一身的钟灵毓秀之城,那么青果巷无疑是常州历代名人雅士的钟情之地。这条富于诗情的小巷弄,实在太适合名士们舞文弄墨、抒发情怀了,连他们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风度,都带着典型的常州风格。
“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大军事家唐荆川武功盖世,文学造诣更是超拔过人。他推崇三代、两汉,师法唐宋,呼吁文章应“如谚语开口见喉咙者”,引领明清常州文坛清新流畅、立意新颖的风尚。
“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在二十世纪跌宕起伏、风云变幻的中国政治史上,瞿秋白留下了耐人寻味的“长长的影子”。他真诚而又多情,他执着但不怯懦,一篇《多余的话》,为常州添上一抹秋之白华的英雄浪漫主义色彩。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1944年,吴祖光的作品《风雪夜归人》在临时陪都重庆上演,谱写了一曲关于人性复苏与生命尊严的不朽之歌,用戏剧人特有的方式,将一柄利刃投向日本侵略者。
“我向来不刻意说要讲真话,因为我从不讲假话。讲真话对我来说不是一个问题。我不会说自己不相信的话,自己相信的话当然是真话。”——周有光老先生在他104岁高龄时,发出如此掷地有声的话语,书写了中国思想界跨世纪的传奇。
这就是延陵世家的经世情怀,这就是青果巷的士人风骨。
“青果巷是我童年的摇篮”,周有光是这样寄托他对青果巷的至深情怀的。是啊,多少世家大族在青果巷枕水而居,多少旷世名流从青果巷鱼贯而出,使得青果巷成为当之无愧的常州名士摇篮。青果巷留与常州人不尽的宝藏,让常州从容而积极地行走于一条充满变革的时代之路。正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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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故纳新,融贯东西
思想流变的宝库
在整个吴文化区域中,常州文化一向以硬朗而著称,多开风气先的人物。常州的学风,继承了重人文、重经世的传统,在思想和文学上独辟蹊径,颇具革故鼎新、别开生面的意象,载入灿烂文化史册的常州学术、文学、艺术等流派,使得常州成为孕育、引领中国改革的思想宝库。
提起近世常州思想流变的鼻祖,不得不提到世居青果巷中著名的唐氏家族。明代的唐顺之,不仅有海上大战倭寇的居功至伟,还对清代常州学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此后的庄氏家族,便身体力行地实践了唐顺之关于文学与经世结合的变革主张。
今天,学界仍以“掩协晚清百年来之风气,而震荡摇撼之”来形容常州学派的重要地位。晚清以降,中国进入全面变动的历史阶段,传统价值系统受到最严厉的挑战。由唐顺之发轫的经世致用思潮,经常州学派发扬光大,渐渐成长为整个常州思想界的主流。从青果巷口渐次走出的名流学士们,怀揣强国富民的崇高理想,怀揣变革求新的思想依托,走出那狭窄逼仄的巷子,走入到百年间中国政治、经济、文化革新的宏大历史之中,留下几多可圈可点、可歌可泣的壮举。
夏坚勇先生在《百年孤独》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官船靠岸了,盛宣怀沿着河埠头拾级而上,坐进绿呢大轿。官轿沿着小巷,在暮色中拐弯抹角地穿行。小巷的石板刚刚用水冲洗过,透出湿漉漉的冷色。今天我站在这里,似乎仍能听到一个多世纪以前,那轿夫的脚步敲在石板上回响。
活脱脱一幕盛宣怀归乡夜行青果巷的实景再现,仿佛能嗅得到晚清社会颓丧与变革纠结交杂的特殊气味。盛宣怀是在青果巷里长大的常州人,关于他亦官亦商的一生,他充满争议的是非,都无法掩盖他作为影响近代中国十位商人之一的存在,无法掩盖他致力于创办洋务企业的重要功绩。
历史教科书中几乎没有关于盛宣怀的述说,但很多人都读过《盛世危言》这本书,记录了他整顿轮船招商局,创办中国电报局、电话局、纺织局、中国铁路总局,拯救濒临破产的汉阳铁厂、芦汉铁路的史实。盛宣怀的一生,始终面临紧迫的强国救亡的现实,他的所作所为悲壮而执着——神州大地那些傲然崛起的巍巍巨物和雷霆万钧的轰鸣声,唤醒了一个古老民族中世纪以来的梦魇,为病恹恹的中华文明争得几分自信。
盛宣怀画像
盛宣怀从经济形态上改变了中国五千年封建农耕的基础,青果巷里还涌现了很多从不同方面改造过这个古老国度的名流——李伯元著下谴责小说《官场现形记》,用他的慧眼,洞悉了官场、世情、众生相,在混沌污浊的清末官场,无疑像投下一颗重磅炸弹,直至今日对仍然具有现实警示意义。
赵元任、周有光两位先生,他们的母语是青果巷内的正宗常州话,他们所关切的,却是整个民族语言文字的现代化进程,倾毕生之心血,推动汉字的改革,将拉丁字母引入到汉语拼音方案,重塑了中国语言的韵典规范,乃民族语言发展史上之丰碑。
承“实业之父”盛宣怀之余绪,刘国钧、查秉初、姚伯方等实业家身体力行推动本土工商业发展进程,奠定了民国以来常州在中国经济版图上的重要地位;瞿秋白、张太雷、史良以他们书生革命家的精神苦旅,标立出常州人素洁高致的士人风骨,令常州无愧于“英雄之城”的美名。
这就是青果巷,一座思想流变的宝库,在孕育思想、思变求新中输送出众多优秀的儿女,也完成她精神层面的一次又一次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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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韵歌声,至情至性
性灵之美的雨巷
诗意江南,诗国常州。
常州人深谙经营之道,通达居家过日子之理,也懂得用诗意的灵性来点缀略显乏味的生活,让整座城市洋溢了诗情画意的性灵之美。
说到常州的诗韵歌声,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三个地方——一是出过“毗陵七子”中五个诗坛巨匠的白云溪,二是“德安桥上对山歌,清凉寺里颂梵音”的南门,第三就是枕河人家、粉墙黛瓦的青果巷。
如果说白云溪因了大文豪苏轼那句“独徘徊而不去兮,眷此邦之多君子”而名传千古,代表着生命的大起落、大悲欢,那么,青果巷的诗意则是由雨巷、油纸伞、丁香姑娘这些意象组构而成的,集美丽、素洁、柔肠百转于一身。于是,一南一北,一青一白,一个诗意的常州跃然纸上。
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鱼儿慢慢游。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教我如何不想她?枯树在冷风里摇,野火在暮色中烧。啊!西天还有些儿残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若不是点明这首歌的名字——《教我如何不想她》,恐怕很多人都会感到茫然。要知道,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中国青年知识分子中,这首歌流传的广泛程度,丝毫不在现在的流行音乐之下。词作者是刘半农,谱曲者正是“青果巷之子”赵元任先生。
那是一个诗情洋溢、诗歌如云的时代,就连大才子徐志摩也曾携陆小曼回乡,忏悟于青果巷外天宁禅寺的山门照壁前,写下不朽的《天宁寺闻礼忏声》。徐志摩的忏声,想来青果巷是听得见的,那是俗世生活与哲性宗教的和谐共存,是诗情与性灵的辉映成趣。这一切,青果巷是见证者。
数十年之后,乡贤余光中先生,在海峡的那一头,作下同样不朽的《春天,遂想起》。那“多寺的江南,多亭的江南,多风筝的江南,钟声里的江南,多燕子的江南”,不正是那个诗意的常州么,时至今日,穿行于青果巷这条诗歌的长廊中,仿佛仍听得见诗人对江南常州热情的呼唤。
今天的常州人,忘不掉苏东坡、徐志摩与常州的不解诗缘,忘不掉黄景仁、洪亮吉的不朽诗心,更忘不掉赵元任、余光中的超逸诗情。
“诗国常州一脉新”,常州人心中永驻那一条窄窄的青果雨巷,传承古典诗歌的意境之美,在时代进步的足音里,注入新的精神,赋予新的含义。那一条诗意的青果巷,决不是常州人性灵诗情的空谷绝响,而是代表常州文化精神的绕梁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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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尽沧桑,苏醒重生
古典复活的范本
明月披着,朵朵浮云。碧天映着,点点残星。远处传来,山寺的钟声。小港渔火隐约明,田野麦浪起伏频。江南之夜,充满画意,诗情。何处传来,谁家的箫声。
这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一首上海老歌——《江南之夜》。里面的意境,分明代表了传统农耕时代江南之美的极致。彼时的太湖周围,运河沿线,散落着座座田园牧歌式的城池街镇,而常州,恰是其中疏宕清雅、韵致别出的一座。
大凡一座文化古城应具备的要素——城内的城墙、街市、宅院、园林、寺观、文庙,以及城外的阡陌、湖沼、远山、古道……常州曾几乎一个不拉地拥有。举凡江南的风度与流韵,如今也多可以觅得踪影。不知多少次伫立在博物馆中那幅巨型常州古城沙盘前,神游于古常州那不可言说的妙处。
旧时白云溪上的龙舟竞渡,德安桥下的歌声潮涌,石龙嘴畔的江湖汇秀,文亨桥边的梳篦世家,茶山古道的驿站茶亭……这一幅幅画面,如若放到今天,其景况之繁盛,其风情之旖旎,想必一定不在姑苏维扬之下吧。
令人扼腕的是,常州不幸未能留住这一幕幕动人的历史画卷。如陈丹青在他的《江南古镇的沦亡与衰败》中阐述的那样,江南的风貌,江南的精神,已在岁月洗礼中作古。传统社会的解构,士大夫阶层的灰飞烟灭,漕运文明的衰落,往日的荣耀,早就失去足以支撑维系的力量。
而今,每每驻足扬州的廿四桥头,或是徜徉苏州的平江路上,都会情不自已地让思绪飘回到常州,念想那座同样古老的城市,念想她曾有的相似情致。而青果巷,青果巷或许成了表征常州江南精神孤独的仅存、最后的绝响!
常常艳羡于苏州、扬州这些城市的幸运,能将传统江南的符号完整保存至今,保存在一个近乎博物馆式的真空里。他们身上的江南气息,是那样原汁原味、古意犹存,带有几分怀古的意韵。青果巷却别无选择,她无意以现代人怀古追忆的一丛盆景而存在,也绝不想作为后人凭吊伤怀的一缕青烟而苟延残喘。站在通往文化新生的十字路口,青果巷可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怀揣满腹诗书才情,意欲寻求与现代文明相生相容的契合点,在时代变迁的浴火中重生、复活,实现凤凰涅盘的大境界。
一座城市的气韵,没有古典的性情终归没有;一座城市的气韵,有了古典的性情才有。在现代与古典之间,青果巷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令常州这座江南都市兼具了摩登与婉约的气息。青果巷将不负于常州城纵横三千年的深厚积淀,不负于常州人关于构建长三角文旅中轴的宏图大略。有待一日,她终会出落成一座熠熠夺目的文旅新地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