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雨:昨夜西风昨夜雨——金莲悲(读《金瓶》说女人之三)
杀过一次人的潘金莲,完成了她人生的第三次转折,而且是又一次质的突变。在她身上没有了廉耻,淡漠了善良,也疏离了属于人应具备的情感和人性。潘金莲,美女变毒蛇,终成为了情欲的化身,人性恶的典型,以及后来社会中荡妇的代名词。
朱新建绘金瓶梅
笑笑生正是借助这一人物的变质过程,表达了他对道德沦丧社会进行指斥的原旨主题。通过引起潘金莲心理与个性质变的人生过程的描述,促使人们去思考:人的情欲为什么会成了一切“恶”行的根源?西方近代哲学家雅科布·波墨认为:“当情欲与善相分离而变为自身的生命时,情欲才成为恶的原则和恶本身。”(《费尔巴哈哲学史著作选》第一卷,p143)
所以,潘金莲希望能满足情欲本身并非“恶”,其“恶”在于为了自己情欲的满足,为了自己的利益和愿望,不惜夺取他人的性命,剥夺他人生存的权利和愿望。
一己的私欲可以无限膨胀,直至与人性的善与美相背离,把情欲变成了“恶的原则和恶本身”,这就是潘金莲至死也没未对毒死武大表示过一点点的不安和愧疚的原因。
冯明速写潘金莲
潘金莲终于走进了西门府,成了西门庆的第五房小妾。这个把满足自己情欲视为生活唯一目的的女人,在妻妾成群的环境里,自然不会安于做五姨娘的身份,也不可能安于能够呼奴唤婢,锦衣美食的富家生活。
进门不久的潘金莲,依仗着西门庆的偏宠,便“恃宠生娇,颠塞作热,镇日夜不得个宁静”,她专爱蹑手蹑脚,听篱察壁,寻些情由,惹是生非,与人厮闹。全面地表现出多疑善妒,心狭性偏,尖酸刻薄,争强好胜的个性特征。
潘金莲一进西门府,西门庆就把正房里的丫头庞春梅拨给她做在房里使唤。这个心志出众、机灵聪明的大丫鬟,很快就得到潘金莲的赏识。当潘金莲看出西门庆有“收用”庞春梅之心时,为了讨得西门庆的欢心,也为了得到庞春梅的忠心,潘金莲大度地让西门庆把庞春梅收了房。
这一来,潘金莲与庞春梅互为倚仗,很快便闹出了激打第四房姨娘孙雪娥的事,为自己在西门府树立了所属势力范围的标牌。当然,于潘金莲而言,仅仅表明自己有权威还不够,在她的心里凡是能与她共享西门庆的女人,都是她要排挤和打击的目标对象。
出于这一目的,她凡事都特喜欢“咬群”、“掐尖儿”,那怕是正头娘子的吴月娘,她也要与之斗上一斗,争上一争,更不要说是排位底于她的李瓶儿,姿色不及她的二房李娇儿、三房孟玉楼、四房孙雪娥,以及身份比她低下的宋惠莲、王六儿、如意儿等等。
不管是谁,只要西门庆与之过夜者,有可能危及西门庆对她的专宠的人,潘金莲就会想方设法的干涉,干涉的办法有二:一是侦察西门庆的性事活动;二是控制西门庆的性事器具。
萧和绘潘金莲
潘金莲的招数十分奏效,闹得西门庆每每隐瞒不得,只有实情相告,潘金莲便藉此“情报”掌握来制约对方,一旦时机成熟,或者有机可乘,就给对方以致命一击。
潘金莲把自己的聪明心智全数用上,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击退所有与西门庆有染的女人,实行“霸拦汉子”,巩固她的专宠。潘金莲对此类“专项打击”从不放松,甚至是乐此不疲。
然而,她苦心积虑的防范手段,除了使她在西门府中结怨积仇,使西门庆对她格外防范之外,并没能阻止西门庆依旧不疲地寻花问柳,逐日追欢。
既然社会制度对女性的轻蔑,对两性的性观念、性意识、性行为等,以及由此而引发出来的各类社会问题,在道德要求和行为规范上使用的皆是双重标准,那么以潘金莲自己的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够与之对抗呢?
但就这样顺势从流,默认许可西门庆的放纵,潘金莲又是绝不甘心的。因此,她的不满就只能借助撒泼搅事,闹得“家反宅乱”以求发泄。
陈全胜绘潘金莲
身为第五房的姨娘,在潘金莲的生活中,物欲是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满足物欲是她生活的唯一目的,只有物欲能得到满足才是潘金莲活着的证明,她才会有生气。然而,潘金莲机关算尽,也抗不过那个践踏女性尊严的社会。
西门庆对潘金莲的宠爱维持不长,又在妓院里安营扎寨,梳笼了妓女李桂姐。李桂姐在得知潘金莲骂妓女“淫妇”后,借机跟西门庆撒娇闹脾气。为了得到李桂姐的欢心,西门庆竟然设计要来了潘金莲的一綹头发,让李桂姐放在鞋垫里,整日踩踏出气。
西门庆对潘金莲的薄情,由此可见一斑。而终日在家里等候着西门庆的难捱时光,使得寂寞无边的潘金莲,也心生对西门庆的寡情施以报复的念头。她把小厮琴童领上了卧床,行着曾是她与西门庆共效的鱼水之欢。
曹涵美绘西门庆、潘金莲
潘金莲私通小厮是她与西门庆关系的一个重大转变。在此之前,潘金莲在言行上还是很在乎西门庆的,一切都想着要投西门庆所好,行西门庆所爱,对西门庆有所牵挂,这正是她能被西门庆偏爱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当西门庆梳笼妓女,在妓院流连忘返后,潘金莲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无疑受到了严重的打击。看重表面虚荣的潘金莲面对再次的情感失落,更加深了她的自卑心理。
堕落了的潘金莲,其内心充满了躁动的情绪。此时的她,只有得到更多欲望的满足,才会有些许内心的平衡,她也具有着想要领略征服弱者的快感体验。
从潘金莲与西门庆相互较劲、彼此竞争的性行为中,征服彼此,成为他们之间不谋的约定,甚至是下意识的行为表征。
当每一次“征服”过程结束后,他们得到的是更多的不满足,故而便对下一次的再征服产生了期待。由此,潘金莲与西门庆两人间的关系也变得比与其他人更为亲密,也更加残忍。
连环画《潘金莲热盼西门庆》封面
看潘金莲与西门庆在互不信任继而所形成互害的性关系中,虽没有硝烟密布,尸横遍野,可也同样激烈复杂,血肉横飞。排挤与拥有,占有与被占有,征服与被征服,利用与再利用,可谓五花八门,各有高招,但就是看不到两性关系中最重要的因素——爱情。而就两性关系而言,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很残忍的。
西门庆不满潘金莲对怀有身孕的李瓶儿言语讽刺,便在醉闹葡萄架时,对潘金莲施以激烈的性惩罚,且险些要了潘金莲的命。而潘金莲也为了满足自己中烧的欲火,不顾西门庆已是精疲力尽,把烈性的壮阳药大把灌进他嘴里,使得西门庆精竭而亡,以致不久整个西门府作了鸟兽散。
这两个情节的描写,可谓是他们夫妻生涯中最典型的事件,充满了令人心悸的血雨腥风。虽然他们二人有时也会因为彼此的需要而关系有所缓和,但相互之间的身心折磨是注定了的,悲剧的升级上演也就是必然的。
潘金莲的人生悲剧,既是命运的作弄,也是性格使然。潘金莲个性行为表现出她心理的不平衡,极度自卑的心态,往往导致她在行为上以极度的、甚至有些夸张的自尊态度表现出来,这种心理代偿使得潘金莲心态与行为产生了巨大失衡,她的个性行为便充满了矛盾与反差,让人难以接受。
她出身低微但喜欢攀比;她美丽聪慧却极端妒忌;她识文断字可不通人伦;她善解人意然心地歹毒。每一次潘金莲在西门府大张旗鼓的闹事,查其缘由,都是她深感失意,且自尊心受到重度伤害的时候。
而她的每一次作恶行为,也基本是她想要拣拾自尊的心理驱动使然。例如,西门庆为了长期占有宋惠莲,将惠莲丈夫来旺陷害入狱。宋惠莲为丈夫求情,西门庆也答应了她的请求,但潘金莲却不断向西门庆进言,要把来旺递解还乡(第二十六回)。
潘金莲与来旺并无怨仇,她此举指向的人其实就是宋惠莲,她要让宋惠莲明白,西门庆对她潘金莲才是真正的言听计从,对你宋惠莲不过是随便哄哄罢了。
川剧《打饼》陈秋锦饰演潘金莲
潘金莲得逞了,她从西门庆那里得到了绝对的脸面,而倍感受了欺骗的宋惠莲则羞愤难当,自缢而亡。宋惠莲的父亲也因不忿女儿的死,与西门庆打官司,最终命丧黄泉。潘金莲为了显示自己在西门府中的得势,让两个人失去了性命。潘金莲倘若还有点人性,该是有些后悔的吧?可她没有。她心安理得地看着这一出悲剧演完。
潘金莲这样如此冷酷的女人,那该是对一切都很不在乎的吧?可是,潘金莲在宋惠莲死后已有一段时间了,还仍不能释怀。她与西门庆醉闹葡萄架,丢失了一只红色的鞋,她几次三番地叫房里的粗使丫头秋菊去找。只因为西门庆在性交时,女人的三寸金莲上穿红鞋能使他亢奋,潘金莲是不能丢了这时时要穿的鞋的。
秋菊在几次挨打之后,终于在花园的小山洞里,找到了一只红鞋。可经过潘金莲的辨认后,发现那是宋惠莲曾经穿过的鞋,一时间怒不可遏,不仅痛打秋菊一顿,又叫秋菊头顶石块儿罚跪。这还不够解恨,她又拿出一把利剪,把那鞋剪得稀巴烂,口中还不停地咒骂。
这种近乎疯狂的举动,其实正好说明了她内心的自卑和害怕。鞋,这只精致小巧的红色弓鞋,使潘金莲联想起宋惠莲的脚比她小巧好看,这使她曾为之骄傲的金莲一名有些黯然失色,引起了她内心某种身不如人的感觉。宋惠莲决然一死,潘金莲的心中便有了一块永不消失的黑暗,不时地会让她打个冷噤。
再如,潘金莲对第六房的李瓶儿原是不很在意的。在李瓶儿还是花家二娘子时,西门庆为让潘金莲默许他与李瓶儿偷情,曾以金簪子等首饰送给潘金莲。
得了这些个好处之后,潘金莲不仅不吃醋,还为他们的越墙幽会提供便利,观察把风。西门庆从潘金莲的院墙翻上翻下,与李瓶儿偷偷往来了两个多月。为此,西门庆好生感激潘金莲。
再后,西门庆想娶李瓶儿进门,吴月娘闻后默不作声,不肯表态。相反,潘金莲却没有反对。为此,西门庆心里更偏向潘金莲,对吴月娘搞起家庭“冷战”竟有半个来月。
按说,李瓶儿进了西门府后,潘金莲该是和她最交好的。况且李瓶儿又是个手儿散漫的人,潘金莲既得人情又得财,还得西门庆的好感,何乐而不为呢?
开始,潘金莲也自认能轻松搞定李瓶儿,可是事与愿违,富有白净,身软如绵,柔情似水的李瓶儿,渐渐抢了潘金莲的势头。这位“好性儿的姐姐”,以她成熟的女性魅力,大户出身的举止与修养,很快赢得了阖府上下人的喜欢,西门庆也很是爱她。
这使得本就无事生非,喜欢拈酸吃醋的潘金莲,一方面视她为劲敌,必要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一方面又深感不及李瓶儿太多。潘金莲虽然涂脂抹粉能修饰其外表,但做人的修为和教养,尤其是财势的缺乏,那是潘金莲竭尽所能也无法弥补的。
所以当夜深人静时,一人独处的潘金莲,耳听窗外细碎的落雪声,面对影孤行单的自己,多么的期待着有人来抚慰她。当她得知西门庆去了李瓶儿那里后,深深的悲哀情绪一股脑儿的涌上心来。潘金莲拿起了琵琶,拨动着琴弦,把她一腔的哀怨,都寄予在激昂的旋律中。(第三十八回)
此时此刻,潘金莲的内心是这样的脆弱的,而她的琴声却是极度的高昂。“潘金莲雪夜弄琵琶”一节,是对潘金莲个性心理的突出刻画,也为后来的评论家所称赞不已。
潘金莲雪夜弄琵琶
潘金莲的个性心态说明,越是内心荒芜的人,越注重外表的强大;心灵越是脆弱,个性越是冷硬。潘金莲依靠外表的张扬,来掩饰她内在的虚弱。西门庆带给她的生活意义,就是使她把自己定位在得到性的快乐,性的满足中。男人对她的容颜和身体是否关注,就是她衡量自身有无价值的指标。
不论这个男人是谁,只要对她有所注意都会激活她狭隘的自尊心,使她暂时脱离自卑感。久而久之,两性生活只是各取所需,没有什么是否有情的关系。笑笑生在描述潘金莲的人性、人格因生存环境的逼窄,渐渐被异化成为情欲化身的同时,赋予了她合理的心理内涵。
所以,潘金莲的形象才会如此真实、生动,充满了世俗现世的生活气息。仅此一点便说明了笑笑生善于表达出对人生的深刻洞察力。
潘金莲的一生,是丑恶的一生,也是悲哀的一生。在她一生的际遇里,可悲可叹者多,可怜可惜者少。除武松外,她曾与六个男人有过性关系。
在潘金莲阅历过的这些男人中,武松是她唯一深情向往的人,却情不能依,最终命丧其手;陈经济是唯一对她一往情深的人,可她不知把握与珍惜,终使其情付之东流。
舞剧《莲》剧照
在潘金莲的一生的情感生活里,张大户、武松和西门庆是改变她命运走向的三个男人。
张大户结束了潘金莲的少女岁月,引诱了她利用性关系作为利益换取的欲望,从心性上造就了她的轻狂与低俗;武松给了她一个伟男子的形象,也给了她一把人格比对的尺子,促使她感受自己的卑微与下贱;西门庆则成就了她女性的全面成熟,也引导了她身心的全面堕落。
潘金莲的身份从低贱走向富贵,潘金莲的人生从普通走向特别,以致最后走到悲惨结局的经历叙述,这既是笑笑生对情欲之恶的最好诠释,也是对人的美好天性怎样被暗无天日的社会扭曲和异化过程的形象说明,更是揭示了在男权世界里求生的女性们,命运多舛,身不由己的宿命。
电影《我不是潘金莲》海报
潘金莲形象塑造的成功与笑笑生对这一人物的矛盾心理把握的到位不无关系,潘金莲心理上极度的自尊意识与极度的自卑意识的结合,行为上表现为无知带来的浅薄与美貌带来的轻狂相统一。
这样的人物刻画,使得这个人物在她无所作为的一生中,表现出人生命运的不可抗拒性,也展示出人性的复杂性,以及生存状态的困惑与无奈。从潘金莲这一形象引导出人们对于女性与社会,女性与男性,女性与家庭,女性与女性等诸多问题的思考。
潘金莲已成为一个符号,相信今后会生出许许多多的人性解读与生存方式的解构话题,形成小说阅读史上出现说不尽的潘金莲,说不尽的《金瓶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