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金壁:《中庸》是关于君王道德修养的讲义
朱熹《中庸章句序》开头便说:“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他把道学的核心称为“道统”,并说这就是尧之所以授舜的“允执厥中”,也即舜之所以授禹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明刊本《中庸章句》
我们认为,用“允执厥中”或“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来概括孔子在《中庸》中提出的“中庸”观念则可,以之概括《中庸》全篇内容则不可——“中庸”只是《中庸》篇讲的第一个问题,一个比较重要的方法论问题(详见拙文《“中庸”是富于辩证精神的思想方法》,见古代小说网微信公众号)。
而《中庸》篇内容实际主要讲君王的道德修养,正如《大学》从“大学”讲起,实际通篇讲君王之道一样。
《中庸》,唐陆德明解题引郑玄云:“以其记中和之为用也,孔子之孙子思作之,以昭明圣主之德也。”“记中和之为用”是解题,“昭明圣主之德”才是概括全篇内容。郑玄的说解显然比朱熹更确当。
郑玄所谓“圣主”,一部分是孔子尊崇的儒家先公先王。因为儒家认为,天子是膺受天命治理国家的,是圣人,儒家便把古代的几位先王——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称为圣王,《中庸》的作者就以他们为榜样,希望后来的君王效法他们。这样《中庸》就成了历代君王必读的教科书。
章太炎节录《中庸》语
君王是君子们效法的楷模、仪表,当然《中庸》也就成了君子的必读书。也就是说,《中庸》是培养君王道德观与思想方法的讲义。
又因《大学》也是讲君王之道的,君王在专制社会中极其重要,所以朱熹把《中庸》《大学》从《礼记》四十九篇中挑选出来,与反映儒家之道的《论语》《孟子》合编为《四书》并作了集注,作为君王与士人的必读书。
《中庸》开篇就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性,指万事万物(包括人)膺受“天命”(天,大自然)而具有的属性,顺应这些属性而存在的规律即是“道”,阐示这些规律就是“教”。
这些自然、社会的法则规律当然常伴人类,须臾不可离(按,说这些是为了引出“中庸”的话题。而以下“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一段,説“慎独”事,与“中庸”无关,疑是错简,当移下,见下文)。
然后说人性有喜怒哀乐,圣人因而制定礼与政教,对人性加以节制,是为“中和”,也即“中庸”。
李孝萱绘《二翁话中庸》
接着阐述“中庸”的实质(既不过,亦无不及)及其重要意义,赞扬了舜能“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颜回能“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又论述了君子固执中庸,在立身行道、行孝持家、交友为人、修身行事诸多方面的种种美德——也即君王之美德。接着,为了讲“慎独”“至诚”这种美德,先讲君子的鬼神观。
应该说明,在科学不发达的古代,人们多迷信鬼神。孔子虽然也说不清楚,在某种程度上又难以免俗,故亦崇敬鬼神,但他却不笃信:“敬鬼神而远之”“不语怪、力、乱、神”。 子路问孔子:“如何敬事鬼神?”,孔子斥责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子路又问:“死是怎么回事?”孔子又斥责他:“未知生,焉知死?”
清道光己酉莫氏刊本《中庸集解》
但孔子也希望利用人们对鬼神的崇敬,提倡敬慎祭祀之事,以达到尊重先王及“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的目的,推行“慎独”的主张。《中庸》的作者引孔子的话说:
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
笔者上文所谓错简“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实际应置于此段之后,才能文从义顺:
孔子说:“鬼神的威力太大了!看不见、听不到,却体察万物,毫无遗漏。能让天下人穿着整齐的祭服,庄敬地进行祭祀。太美好了!就好像在人们的上下左右。《诗》说:‘神若到来,人是不能预测的,何况是乱猜呢!’人们的隐私在神的眼中是那样显明,其真实情况不可掩藏的道理,是这样明明白白的啊!”
陆陇其书《中庸》句
所以君子对他人看不见、无声无息的事也戒慎恐惧。没有比隐微更明显的了,所以君子要慎独。
可知慎独与敬鬼神,二者是有内在联系的。顺便言及,儒者经常借助于鬼神,使那些无法无天的君王心怀戒惧,不敢胡作非为、过分放肆。
当然,《中庸》的作者还是重在正面教育、鼓励与引导:他赞扬舜的功绩,赞颂舜“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的显贵与荣耀,讲述了“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的道理,引用了颂扬周王美德及功业、祝福其福禄无疆、子孙千亿的诗《嘉乐》(今本为《假乐》),并说:“故大德者必受命。”
又具体地颂扬文王“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的伟绩,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读爲“殪戎殷”,灭亡大殷)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的功烈与富贵荣耀;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的大业与功劳,说他们这样光宗耀祖,为子孙传万世之业,才是“达孝”,从而激励君子们成为“大德者”,以“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
旧高丽抄本《中庸章句》
君位对那些贪图享乐的储君们诱惑力是可想而知的:“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呀!财宝、美女,臣子会拱手奉上!一旦这样的“王种”手握“大宝”,不就是夏桀、商纣、周幽之流,天下岂不“岌岌乎殆哉”?
所以儒者们极力用“为民父母”“功流万世”“名垂千载”等桂冠与高尚的义理激励他们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来抑制其贪婪、淫荡之心,这对君王中的一部分人,也并非毫无效果,对某些人甚至产生了相当大的教育作用。。
大约从周代起,就很重视对年轻君王或储君的教育。《周礼·地官·师氏》:“以三德教国子。”郑玄注:“国子,公卿大夫之子弟,师氏教之,而世子亦齿焉,学君王父子长幼之道。”
又《保氏》:“《周礼·地官·保氏》:“保氏掌谏王恶,而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六艺,即礼、乐、书、数、射、御。
大约最晚不过从汉代起,《孝经》《诗经》《论语》之类书籍已被作为年轻君王、世子的主要教科书了。如《汉书·昭帝纪》五年六月诏书:“朕以眇身获保宗庙,战战栗栗,夙兴夜寐,修古君王之事,通《保傅传》,《孝经》《论语》《尚书》,未能有明。”
《汉书》
《汉书·宣帝纪》元平元年霍光奏议:“孝武皇帝曾孙病已,……至今年十八,师受《诗》《论语》《孝经》,操行节俭,慈仁爱人,可以嗣孝昭皇帝后,奉承祖宗,子万姓。”
但《诗》《论语》这些书籍,内容宽泛,不似《中庸》《大学》主题明确,中心突出,纯为述君王之德、治天下之道。
如《中庸》还记述“哀公问政”,引孔子之说,讲为政之理:
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
意思是:“周文王、周武王治理天下的政教,保存在典藉中。但是只有具备君王品德与智慧的人在,那政教才能得以贯彻施行;如果具备君王品德与智慧的人不存在了,那政教也就不能得以贯彻施行了。”
于右任书《中庸》句
后来,此段话凝结为一个成语“人亡政息”,“人亡”与“政息”两者之间是条件关系。而今人引用时,往往将“人亡”与“政息”误解为并列关系,并讲成“人死了,政权也灭亡了”——从语义到语法,全错了。
这段话实际强调“执政者”——君王的重要性:其人本身要正直高尚而有智慧,才能贯彻“好政教”——“人存政举”;否则,主张虽好而人非其人,其政教也必废止——“人亡政息”。所以下文说“故为政在人”。而最大的为政之人,即为君王。
《中庸》又接着讲政治:“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敏,是努力,树,是栽种。蒲卢,即果蠃。一种细腰的蜂。
《诗经·小雅·小宛》:“螟蛉有子,蜾嬴負之。”螟蛉是一种桑蟲,蜾蠃常捕螟蛉,麻醉之,在其体内产卵,卵变为幼虫后,即在螟蛉体内靠其营养发育,成熟后即破其体而出。古人不知,误认为蜾蠃养螟蛉,让它成长变化为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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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中庸》作者用自然事物打比方:君王的道理是致力于行政,地的道理是致力于栽种。君王对于百姓,如同蒲盧教养桑蟲一样(养活他、改善他)——这是“君王为百姓父母”之观念的一个来源。
然后讲为政在于贤人。君主是最大的贤人,要成为贤人,就得以君子之道修身,君子之道的核心是仁。而天下有五达道: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后来称为五常、五伦),有三达德:智(古字作知)、仁、勇——五达道、三达德,君王都要力行。
智,源于“知”,于是讲如何能知——“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有知识是共同的;“知”后必须“行”,否则就无用。“行”也分三种——“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有人认为理所当然就欣然去做,有人为了利益去做,有人被强迫而去做)——成功却是相同的。这些说教对于启发君主认真求知、力行都是很有作用的。
“智、仁、勇”,是圣人的道德标准,君主们可能望而却步,《中庸》作者却引了孔子的几句话,以消除怯懦君王的顾虑。他说:“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中庸朱子或问》
原来只要做到“好学、力行、知耻”,就接近于“智、仁、勇”,就知道如何修身、治人、治天下国家了,那么,那些“望之不似人君”的中等智力的君王,一定会为自己能“王天下”、成为名垂青史的“圣王”而跃跃欲试了!
孔子、孟子当年就是以这种勉励的态度诱导那些智力平平的君王,希望他们为民兴利的。我们看本篇中孔子与鲁哀公、《孟子》中孟子与梁惠王、齐宣王的对话,不皆如此乎?
《中庸》所引孔子语又有君王治理天下国家的“九经”:修身、尊贤、亲亲、敬大臣、体群臣、子庶民、来百工、柔远人、怀诸侯,论述了各经的重要性及具体实施方法,并提出了“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的重要行政原则——皆为君王治国要道。
《中庸》接着强调,君子修身、行事必须真诚,认为“诚”是“天之道”;对“天之道”诚,那是“人之道”。这对君王修身当然也十分重要——君王手中掌握的,是国家与民族的命运,君王不诚,国家衰亡,人民遭殃。
胡汉民书《中庸》句
《中庸》作者勉励君王:“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要他们“择善而固执之”,并要勤奋学习: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这对激励君王的上进心,有绝大的作用。
清同治十年刻本《中庸衍义》
《中庸》强调君王“诚”的重要性: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是说,达到“至诚”,就可以发挥自己、他人、万物的一切潜能,而帮助大公无私的天地教化养育万物,参天立地。什么人有资格“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非君王而何?
《中庸》尚有几句话,足以使君王惊心动魄: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钱穆书《中庸》句
这是警告君王,必须清醒地关注預示国家兴亡的社会现象、动态:“祯祥”与“”妖孽”。此语至今对执政者当仍有警示作用:我华沧桑,循环往复,勃然而兴之国,忽焉而滅之朝,老大龙钟之邦,当时之“祯祥妖孽”,历历可数,某些则的的可信。今之“祯祥妖孽”为何,必有能知之者。
《中庸》接着歌颂天地山海的浩瀚广大,然后归结到受天命的周文王的伟大,圣人之道的伟大;以及如何“王天下”,君子怎样才能享譽于天下。
“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仲尼的功德,那“天下至圣”的种种品质:聪明睿知、宽裕温柔、发强刚毅、齐庄中正、文理密察、溥博渊泉,“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
“配天”是什么?就是作为天子,被百姓与天一起受到敬仰、祭祀!还不是归结到要做一个英明君王吗!
明初内府刻本《中庸或问》
最后作者说,这都是“至诚”的结果,“闇然而日章”,才是“君子之道”。君子重以德化民,而不重以“声色”(疾言厉色)。
因为《诗经·大雅·文王》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上天之事,毫无声息,只是默默地滋养化育万物)啊!——还是孔子的意思:“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拱之。”
朱熹引程頤的话说“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这还是合乎《中庸》结构的:从孔子关于君子的世界观讲起,多方面阐述君子、圣王的品质、道德、治国方略,“末复合为一理”:成为君王,参天立地,化育万民。故曰:《中庸》是关于君王道德修养的讲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