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阳格拉条,孙老师裤衩一样的面食

多年前,我曾在安徽阜阳生活过一段时间。熟悉这个小城市的朋友,我一说您就知道,我住在泉河大桥旁边的小区里。那小区环境还行,我租住在其中一栋居民楼的六楼。因为楼层高,上下一趟不是说话的,于是就养成了不轻易出门的习惯,或许以后我成为骨灰级宅男,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我当时的工作,给别人说的时候,为了装逼,一般说自己是网络作家,而实际上就是个苦逼的网络写手,在那个网络小说刚刚繁荣的时代,写一些主角跳地图,秒天秒地,连我自己都觉得浮夸的故事。为保证更新,一天至少码两个章节,约六千字左右。收入微薄,也就凑合顾住我一个人的生活。

  我租那房子倒还体面,两室一厅,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两间卧室,一间睡觉,一间作为书房。说书房有点装逼了,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就一张电脑桌,一张简易床,连把椅子有没。说出来您可能不信,为了省那一把椅子钱,我起初把一台旧电视机当椅子,就坐在电视机上码字。后来有一天,那电视机突然哗啦一声解体了,摔了我一个大屁股蹲儿,事后经过努力,无法复原,于是……我仍然没有买椅子,而是把那张简易床拉过来当了椅子。别说,以床为椅是有好处的,码字累了,往后一倒,歇上一会儿,或者烦闷了,倒翻一个跟斗,做些神经质的动作发泄一番,很是方便。

  一个人生活,那时候又年轻,胃口好,荤素不忌,吃饭这件事就特别简单随意。吃饭也不掐饭点,随时饿随时吃。有时候打游戏到凌晨三点,肚子饿了,下骨堆堆一大碗挂面,就着剩菜,吃得不亦乐乎。不像现在,生活好了,胃口反而惯坏了,稍微不合口味的东西,宁可扔掉、放坏,也不愿迁就着吃。那时候吃饭,一般是两种解决方式,在家吃或者在家吃。我没有开玩笑。前者在家吃,是在家自己动手做;后者在家吃,是出去买现成的,拿回家吃。我很少一个人坐在饭店里吃饭,感觉周围坐着其他食客,都是陌生人,让我很不舒服。这毛病归根结底是社交恐惧症的一方面表现,一直到现在也改不了。

  我住的那个小区,地理位置算是郊区了,周遭并不繁华,大小饭店加起来也就五六家。有两家稍微远一些,一个川菜馆,一个饺子馆,去吃过两回,味道一般,那川菜馆的菜还死贵,后来索性就不再去了,把这两家彻底从我的选择中划掉了。剩余四家要近得多,最远的那家沙县小吃,出了小区的铁大门,左拐,不过三四百米的距离。店里几十种小吃我几乎尝试了一遍,味道都还不错,经常去。再近一些,两家毗邻,一家是东北菜,一家是火锅。虽然都是饭店,但不一个门类,不存在竞争,因此两家关系搞得很好,经常看到两家的老板坐在门口吸着烟负曝闲谈,或者伙同其他人一起打扑克。东北菜那家,我最爱他家的蚂蚁上树。吃他家的之前,我曾不止一次吃过这道菜,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自从吃了他家的,我就知道了,同样是一道菜,从不同的厨子手里出来,味道有天镶之别。那时候哪个月都要吃上两回。隔壁的火锅店,店虽然不大,环境却搞得很雅致,内部木质结构装修,古色古香,墙上挂着字画。那店里一共就三个包间,因为前面说的毛病,我每回去,有闲包间,就要一个包间,自己关起门吃个大汗淋漓,过了瘾,结账走人;没空包间,说声回头再来,扭头走人。第一回去,说一个人要包间,那龅牙的女服务员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后来熟悉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每回一进门,不用我开口,她会主动告诉我有没有闲包间。

  还有一家格拉条店。这家店最近,出小区大门,右拐,别走快,走快了刹不住车能碰到他家的格拉条机上,就这么近。第一回听说格拉条这个名字,觉得很洋气,很高级,脑子里出现的关联食物是意大利面,后来见了东西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甚至完全相反,不洋气,也不高级,和意大利面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东西。那家店租的是那一排门面房里顶头最小的一间。屋里两张桌子,门口的空地上摆五六张桌子。是那种简易的塑料桌椅,也不知道用了多少年,很多椅子都坏了,坐的时候要先查看清楚,万一坐到坏的,就可能撂你个仰八叉。我就曾亲眼见过一个老头,端着碗往椅子上坐,椅子腿当场折了,老头摔了个四脚朝天,一大碗格拉条扣在脑袋上,不说毁了那崭新的鸭舌帽,若不是格拉条属于半凉面,若是一碗热汤面,那老板怕是就摊上事了。老板娘慌忙跑过去把老头搀扶起来,确定胳膊腿儿都没事,才松了口气,叫正在煮面的老板再下一碗。那老板是一个面色冷峻的胖子,平常站在大锅前面煮面,身上扎着一件宽大的蓝色围裙,脏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嘴里无时不刻叼着一根烟,只是低头煮面,从来不看那些食客一眼,也很少说话,招待顾客全靠她老婆。老头摔倒这么大的事,老板也只是看了一眼,动都没动一下,女人叫他再煮一碗,他也没吭声,把半拉面剂丢进格拉条机里,不急不慢地压着压杆。

  他们家的这台格拉条机,我琢磨着应该是祖传的,不然不至于锈得像刚出土的商代青铜器一样,厚厚的锈上裹着一层厚厚的包浆——陈年老油污。这玩意儿,你把他扔到不知道格拉条的地方,看到的人没人会把它和吃的东西联系起来。你要告诉那人,这东西是生产面条的,对方估计得吐了。可就是这样,这家店的生意好得匪夷所思,一到饭点,人乌央乌央的,也不排队,一个个手里举着钱,往收钱的老板娘面前挤。老板娘快速接着钱,扔进身后的大塑料桶里,扯着腔报:“一大碗!”或者:“一小碗!不要荆芥!”

  老板嘴里叼着烟,歪头躲避着大锅里腾上来的热气,手上的动作不紧不慢,该加面剂加面剂,该拿长筷子拨面条拨面条。我怀疑他根本就没听他媳妇报的啥,也不可能记得住,之所以那妇人要报一声,只是是为了给交了钱的顾客一个回应而已。

  老板把面剂摔进格拉条机上面的铁筒子里,用力压压杆,面条就从下端的网眼儿里挤出来,是类似新疆拉条状的圆面条,因为手工施压,受力不均匀,出来的面条粗细不一,卖相粗劣,一看就是不是什么讲究的食物。面条像慢镜头的瀑布,缓缓垂进烧开的大锅里,老板根据需求,随时截断。因为面条粗,煮的时间要比一般的面条长。而实际上,为了饭点时供应得上,夫妻俩在饭点到来之前已经准备好了一大盆过过凉水的面条,卖这些预制面条的同时,煮新的面条,这样出面的速度就能基本保障,不至于让人等太久。

  老板长着一双粗糙的大手,一手的毛,也不带卫生手套,直接下手抓,大碗小碗一抓一个准。先把过了凉水的面条抓进笊篱,然后把笊篱放进滚水锅里迅速焯一下,这样出来的面条热皮凉心儿,和大多数面食的口感大不一样。焯过热水的面条扣进碗里。无论大碗小碗,用的都是一个号的大海碗。然后那双大手熟练地放调料、撒腌萝卜干,抓荆芥,抓煮熟的黄豆芽,最后倒大量的芝麻酱。你很难相信,这种面食放的是没有用水卸过的原生态芝麻酱,搅拌的时候极其困难,很多时候能把一次性筷子搅断,即便这样,也很难搅均匀,吃的时候往往吃出芝麻酱疙瘩。

  老板动作娴熟地弄好一碗格拉条,不带任何表情地报一声大碗,或者小碗,看都不看,把碗扔在旁边的铁皮条案上,有时候扔得重了,划出一段距离,显得特别粗鲁,随意。给人感觉,就像喂牲口一样。不过从来没有人在意这些,那碗一落在条案上,立刻就被抢走了。那条案子上的面,从来就没有滞留超过十秒的。。

  格拉条是我吃过的分量最大的面食,什么大碗牛肉面、拉面、拉条子,和它比起来都是弟弟。格拉条属于捞面,您想,小盆一样的大海碗,骨堆堆一碗捞面,冒着尖儿,那是什么概念?即便是一小碗,分量也轻松吊打其它面食的大碗。我曾经心想,如果把一碗格拉条咣当一声放在一位身材娇小的南方姑娘面前,你要不说让她吃,她都不知道是干嘛的,就像普通人看到孙悦老师的裤衩一样;你要告诉她,这是给她点的面,那姑娘指定给吓一跟头,然后爬起来惊魂未定地问:“天呐,这是给人吃的吗?”

  我刚搬进那小区,第一回路过那家格拉条店,眼瞅着屋里屋外脏乱不堪,设备老旧,面本身的卖相也差,根本就勾不起任何食欲,可心里又奇怪,这么不像样的店,却天天门庭若市,一定是有它的道理的,于是好奇心就被勾起来,决定抽空尝尝。可是那店的生意实在好到离谱,偶尔饭点从门口路过,跟打仗一样,看着那阵仗,就把我劝退了。就这样,一直过了半个多月,那天终于鼓起勇气,学着别人的样子,手里拿着钱,加入到人群里,决心吃一回格拉条。大约等了半个小时,终于从那铁皮案子上抢到一碗,自己拽了个塑料袋装好,提着回家。因为分量实在太大,家里的碗一碗根本装不下,于是分成两碗,决定分成两顿吃。吃了两口,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我买的是小碗,而这分量明显是大碗。当时只顾无脑哄抢,把这茬儿给忘了,无意间占了人家便宜,虽然并无旁人在场,还是觉得一阵尴尬。

  第一回吃到格拉条的感觉,人的味觉对食物的感受是很主观的,具体就不细说,总之,这一回就俘获了我的心。过了两天,就又去了第二回。当时还是人很多,我说明情况,要把上回的差价补上,我这文弱书生,轻声细语的,淹没在一片吵嚷声中,老板娘根本就没听见,也没细看我给她的是多少钱,随手就扔进了那塑料桶里。本来是一次表现高素质的机会,没想到被无视了,我觉得有点郁闷,默默地退到一边等面了。

  从此以后,吃格拉条成了我的习惯。我在那小区住了有差不多三年,几乎每星期都要吃两回,雷打不动,成了那群手里举着钱翘首等待的忠实食客里的一员,一直粉了那家小破店三年。最后一年,我除了写小说,还兼职了当时全国前三的一家小说网站的编辑,一上手就慧眼识珠,签了几个后来封神的作者,那时候叫大神。因此,我的收入上了一个台阶。经济条件好了,就有了进一步探索那个城市美食的资本,经常跳上公交车去市区吃各种东西。有了更多更好的选择,那沙县小吃和隔壁的火锅,就被我逐渐遗忘了,只有格拉条,一直坚挺地留在我的食谱上,并且一直占据着重要位置。

  离开阜阳后,我生活过很多城市,偶尔想起格拉条,就在当地寻找,大多数时候找不到,偶尔找到,做出来的东西也完全不是那个味儿。甚至吃过一种带汤的格拉条,那根本就是另外一种东西,压根儿就是蹭了个名号而已。由此可见,格拉条这种面食,在全国并不普及。究其原因,我想是因为这种面食太过粗粝,卖相差,落地到一个新地方,第一印象就劝退了许多人,自然也就谈不上后续发展了。

  阜阳是个小地方,如无意外,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去了,我和格拉条的缘分也可能就这么尽了。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前些天刷抖音,刷到了一个推销速食格拉条的视频。视频上的小姐姐以地道的阜阳话做着介绍,那格拉条虽然是速食的,但面条是湿面,发货时以干冰保鲜,附萝卜丁、芝麻酱,以及其它调料,黄豆芽需要自理。小姐姐还当着观众的面,亲自煮了一碗,教授正确流程。我越看越觉得是那么回事,看价格也不贵,一箱五大碗,45元,当即就下单买了一箱。三天后到货,当天中午我就迫不及待地按视频上的流程炮制了全家份,利利整整三碗。这速食格拉条,分量承袭实体店特色,虽然没有当年吃的分量那么大,但和一般速食的分量比,绝对是实惠到不可思议。我们家的两位女士都还没体验过我这心头好,我要让他们参与我的幸福,没想到,两位北京大妞口味高贵,吃了几筷子,就说太硬,芝麻酱太多,这是给农民工吃的,当即撂下碗让我自行处理。而此时,我埋头吃着,已经吃出了当年的感觉,半碗都下去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卖家赠送的辣椒油不地道,应该是加了辣椒素,变态辣,辣得我涕泗横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年后重拾经典,激动成了这个样子。隔天再吃,我就吸取了教训,果断把那辣椒油扔了,没想到被新收养的小猫咬破,辣得那喵星小崽子满院子乱窜。我吃着浓香的格拉条,乐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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