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锁骨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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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锁骨的女人

张廷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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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档案

张廷珍，灵性写作者，诗人，作家，文学评论家，图书策划制作人。曾出版发行诗集《倾听》，散文随笔集《野史的味道》，《倒挂的玫瑰》，《隔岸风尘》、《世无相》、《旁观者》。

“春风的吹拂，

忍住倒影在水中的绿妖，

你看，芦苇假装憔悴装的真是像， 它要装给水看吗？

还是要装给天空看？它期望，在这个暮春，

只看见一丝丝若隐若现的人迹”。

蓝妮，被称之为民国四大名门之女。实际上如果蓝妮没有做孙科的二夫人，就是用筛子一遍遍地捞名门也轮不到她。看看与蓝妮并列在一起的三位就知道，她们是李鸿章外孙女张爱玲，孔祥熙之后孔二小姐，南洋巨富之后汪精卫之妻陈碧君。据说，蓝妮的先祖曾是苗族的首领，但没有人考证先祖先到什么辈分。当时，蓝妮的父亲蓝世勋是江苏省税务局局长，区区一个小官岂能算得上名门。

好在父亲在位的时候，她的少女时期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加之出生澳门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蓝妮十一岁时入南京惠文中学读初中，十三岁进南京暨南女中，十五岁回上海，升入智仁勇女子中学读高中。十七岁正是一朵花绽放的时候，父亲遭遇横祸，丢官被骗，家道彻底落败。

好在这四个人里，她出身模糊，但长相应该是美的。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美。正因为知道，她依靠自己的美，租借这份美，一次次在看似绝望的路上救赎自己。蓝妮到底有多美，有好事者形容她集中了赵飞燕的瘦、妖、魅惑，又有貂蝉的风情、娇、媚。一句话就是现代版的白骨精。即便是白骨精，也得遇见猪八戒才管用，遇见西行取经的孙悟空也是白搭。长相好，救了她， 也害了她。十七岁她嫁给了李定国，第一次婚姻就是活下去，用她的美丽养活一家人。第一次婚姻也让她知道，美丽是一种资产、资本，而资本和资产让她租借姿色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这个人似乎是她命中的孙悟空。自从她嫁入这个汉族官僚家庭那天起，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鸟了，没了蓝天，没了白云，没了水草。她用十七岁的青春换来家人活下去的钱财。可是，她把自己彻底沦为一架生育机器，六年生了三个孩子，挨了无数的拳头。管自己愿意不愿意，必须走，坚定地走。她的觉悟就是来自少女时期家庭的变故、家族的没落、金钱的力量，只有钱才会扶植一个人、一个家族的自尊。

童年是一个人以后全部的复制，以后的世界只是童年的延伸、想象，甚至是影子的。蓝妮的影子就是家族的破落、拮据，没有钱就走投无路。

“见那条船了，

湖里唯一的一条船；一个水妖坐在船上， 坐乱了时间和空间；仿佛回到二十年前，

风暴一屁股坐在了湖中”。

所有失败的婚姻都是攒够了失望，所有丢失的爱情都曾养肥了远方的诗歌。六年之后，拳头让她看到无论多美若遇见孙悟空， 也是白浪费自己的美。她必须要找到命中的那个猪八戒，脸蛋的美才会长出甜美的果。

蓝妮曾经的外号叫烂泥。所谓烂泥，就是可以填坑，可把一切不平的事情抹平整。一个和稀泥的人，得了一个这样的外号， 因此，她索性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蓝妮，而她真实的名字蓝业珍反倒被人忘记了。

和稀泥的好处就是人缘好，上一流学校的好处就是有很多混得好的同学。有长相不怎么的但活得好的同学看不下去了，这样的美人被一个无所事事的官二代欺负，叔叔可忍，婶婶不可忍。于是在热心同学的点拨下，离婚，离开狗娘的李定国来大上海跟我们混。

离婚了，李家把儿子留下，女儿统统带走。1934 年， 二十三岁的蓝妮离开李家后，来到灯红酒绿的大上海。

一朵花，走过。咬着嘴唇，走过婚姻，路过青春。这段婚姻， 消失了。至于什么时候再被翻炒，已经是以后了。她的锁骨，被捂住之后又暴露了，也许她把自己精神的锁骨砸断了，只留下肉体的锁骨。

民国时期的大上海，交际花是一个吃香的行当。她混歌舞厅就是为了让自己的美被更多的有钱人、做官的人看到，混个脸熟， 没钓到什么大鳄。曾经沧海难为水，小鱼秧子绝不是目的，美丽的人随便钓个鱼子鱼孙好像不是难事。一年之后，她只是一个漂亮的交际花而已，好在她的同学有混到高层的，她们想帮她。很多时候，帮别人就是帮自己。资源互相利用，借我的关系用你的资源建立圈子。野史蓝妮遇见自己的猪八戒贵人孙科是邂逅，某一天一位同学邀请蓝妮参加家庭聚会，这位同学只说好好打扮一下吧，来吃个晚饭。心有灵犀，她知道今晚有大鳄。大鳄往往不会被漂亮的脸蛋迷惑，漂亮的脸蛋迷惑的只是土豪而已。于是， 她以端庄、洒脱为主基调，出场了。之后很多年，她感谢自己的端庄，是那份端庄让她赢得了一个男人。聪明的女人会用妖孽劲钓大鱼，大鱼吃聪明，吃肉吐掉骨头，而不养育聪明。智慧的女人用端庄钓大鳄，在大鳄眼里，聪明是鱼儿的倒刺，卡在嗓子眼， 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只有智慧是潮汐，澎湃但不翻船。那个大鳄就是时任南京政府立法院院长的孙科。这个男人给了她不一样的人生，是苦是甜， 还是酸辣苦甜咸，只有她自己知道。应当说蓝妮是当下活在口水中的邓文迪的教母，唯一不一样的是蓝妮在多少年之后获得了同情，没有被口诛笔伐。即便是小三上位，也被美化了。

孙科，孙中山先生的独子，是著名的民国四公子之一，是一位被称为民国官员中读书最多的人，仅此而已。得父辈庇荫，既没能耐打下天下也没资格丢天下，只是那个利益集团需要他以装点门面或者为了表达某种尊崇留给他一个位置，作为一个政治工具他尽力而已。对他是尽力，对别人，那个职位，那个家族，那个家族的政治影响是多么诱人。

就在那一天，他们邂逅了。一位贵公子、官二代，一位集美貌才情家事的美人，很快噼啪燃烧。

他需要美貌，她有。他要知书达理，她有。

他要说洋气的英文，她会。他要交际能力，她具备。

她唯一想要的，他不能给她，也不会给她。那就是婚姻。那时，在孙科已与表妹陈淑英在檀香山成亲，婚后陈淑英与

丈夫孙科一直相伴而行。孙科取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块蛋糕，蓝妮以为自己得到了自己全部人生的一个蛋糕。

她做了他的私人秘书，合法地带出去交际，合理地带回家上床睡觉。她要一张纸的婚约，每个上位的女人都想要的东西就是一纸婚约。他没有，因为他已经有了，骨子里他不会给她这一纸婚约。因为她是没有“锁骨”的女人，没有隐私，她的隐私都早已暴露无疑。至此，还没有完。那是一九三五年，他俩的情爱正在浪头上，汹涌澎湃。一般而言，两个人的情爱正在浪头上的时候，那是可以说上天可以摘月亮的冲动期。可就在这个时期里， 他也是冷静的、理智的。因为他的出身、他的家族、他的政治头脑绝对不允许他娶一个没有“锁骨”的女人，也不会娶一个曾经做过交际花的女人。

权力，是男人的另一条命。他给她写了一张字据 : 我只有元配夫人陈氏与二夫人蓝氏二位太太，此外决无第三人，特此立证， 交蓝巽宜二太太收执。据说，就这张字据蓝妮临死都握在手里。可见，女人就是为一个身份而活着的。

有意思的是，在蓝妮坐上私人秘书之后，又冒出了一个私人秘书大哭大闹要身份，好像最后用钱摆平了。

我们是空心的人

我们是干草填塞起来的人彼此依靠着

头颅里装满了稻草。可叹啊我们干枯的嗓音

我们说悄悄话时寂静而无意义

无论是小三还是私人秘书或者是二夫人，都不重要了，重要

的是蓝妮紧紧地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她知道，这个身份对她意味着什么，关系。

不愧是有智慧的女人，不愧是吃够亏的女人。如果一味地吃亏而不长心眼、心机，就是一个大悲剧。她不掺和他的政治，她利用他的政治圈子圈地挣钱，搞房地产，上海复兴路著名的玫瑰别墅就是她盖的。

她的家族就是因为没钱，她才会嫁给别人饱受老拳的侍候。同时她也明白，有一天她同样会被一个老脚丫踢走。那些写在纸上的东西保护不了她，果然是。好在她挣到了足够的钱，没等他伸出老脚踢她滚蛋的时候，她自己潇洒地滚蛋了。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不久，孙科在蓝妮的陪同下，带着著名的女儿孙穗芬回到老家拜见婆婆卢太夫人。卢太夫人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二媳妇。任何一个妈妈都会喜欢自己的儿子身边有一个端庄美丽贤惠的女人侍候自己的儿子，因为这个女人既不争名分又不扰乱家庭团结，还会挣钱，何乐不为。

除过这个婆婆是个女权主义者，陈大夫人每次见孙科，蓝妮都会自觉地把那张婚床让出来，至于你们夫妻睡不睡在一起与我无关。我要的是关系，是亲密程度。

著名的“蓝妮事件”发生在一九四八年，孙科要和李宗仁竞选副总统，她还是想要更多、更高的位置，帮助孙科竞选。蓝妮充分施展出众的交际才能，积极为其四处拉票。凭着蓝家与“云南王”龙云是世交，凭着乡谊和龙云那层特殊关系极力拉拢滇系， 请其帮助孙科竞选。她忘了，别人没有忘记，蓝妮是一个没有锁骨的女人。她的隐私暴露无遗。

她的隐私就是她的软肋，就是孙科的政治死穴。曾经在蓝妮做生意时候，国民党的中央信托局在上海没收了蓝妮的一批德国

进口的高级建筑涂料，作为敌伪财产处理。可是孙科致函国民大会秘书长洪兰友，说这批颜料为“敝眷”蓝妮所有，要求发还。洪兰友就写信给中央信托局局长吴任沧，说蓝妮是孙院长的夫人， 要吴看在孙院长的面上，将颜料发还她。

此时，这枚炸弹被引爆了。

为了自保，孙科及时地撇清与蓝妮的关系。

什么叫撇清，就是我和她只是秘书关系、工作关系，绝无睡在一起的关系。

呵呵，睡了十三年，睡出来几个孩子，怎么撇清。

何为撇清二字，就是当油和水混到一起，为了把不要的油水分开，就会用一个勺子背沿着一个方向把油划拉到一堆，然后轻轻地挖掉，扔了，剩下的水里没有油花但是油的成分在。

撇就是这样写的。撇开了，孙科的老脚还没来得及伸出来， 蓝妮底气很足地走了。她没有带走一丝云彩和蓝天，她只带走了自己的钱财。

自此，历史说她再也没有爱上别人。

天色绝对得好白云真白

蓝天真蓝

而我的心情在平静的湖面 掀起的都是细细碎碎的波浪

至于说以后他没有爱上任何人，不是说他们之间没有爱，也不是说她不想再婚，因为就像戏剧皇后孟小冬，再嫁必须要找一个比梅兰芳更能地动山摇的男人，不然就不会再嫁。

那不是嫁人，誓要嫁给赌气，嫁给冤屈，嫁给仇恨。

与自己过不去。这种女人已经在婚姻顶端上活过的人，知道

怎么活。她已经是孙院长的二夫人 , 这个头衔她怎么能轻易放下。外人也不会懂得其中的横竖七八，只有经历了权力的人享受过权力待遇的人才会明白其中斤两。

守着，守势，比主动降低身价强过许多。她们是知道怎么活的女人。知道要什么不要什么，说到底，她们用脑子活，用心计活，用智慧活，活的沉重而实用。这样一类女人，也就是现在， 当下所说的心机婊。当然，她们必须要一件漂亮的披风为自己装点门面。

那就是自此之后再也没有爱上别人，忠贞不二，儒家伪道德认可的。实际上要求忠贞的人，哪个做到了。能做到的就是民间披牌坊的女子。其实，宋庆龄、于凤至、章亚若、张幼仪等女子， 她们的心里全是泪点，谁人知晓，谁人知道，人们看到的只是表面的甜轻松。

她们必须为一个名分、名头活着。她们必须假装在做美梦， 一个不醒的梦，并且在一个梦里呢喃，说着别人想听的梦话。而那些男人们只有嫖后的欢愉，并且会深情款款地转身告别，唯恐沾上腥味，影响自己前程。民国官员里书读得最好的孙科先生就是这样。

蓝妮懂得利用权力和影响为自己谋得利益，在权力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先用钱把自己的位置垫高、垫结实。这样的人， 往往活的是地位和金钱，但是打的旗号是爱。

无辜的爱总是被利用，可是不被利用的爱，又毫无炫目之处。而章亚若什么也还没弄清楚的时候，便命送黄泉。因为她的存在， 影响了政治，影响权力。就如同当蓝妮回到国内，被邓颖超喊一声孙太太就激动地想跪下，那是正房的待遇。中国的女人，终是要跪的。跪传统，跪名分，跪性别，跪自己，跪一切大鬼小鬼。

因为中国女人没有自己。二房说的好听是二夫人，不好听就是妾。在中国嫡系思想下，有爱无爱没人管，有无婚约没人管， 但是正房和偏房那是有关是否有继承权的大事。

婚后三年，在赣州与相好章亚若生的双胞胎儿子蒋孝慈、蒋孝严多么聪慧，蒋家也不会把江山交给他们，哪怕蒋方良生的孩子是傻子、痴呆。蓝妮与孙科的人是分开了，可是那层关系一直在， 二夫人这个名分一直被蓝妮使用着。

她用青春智慧和生命经营的这个名分她怎么会轻言放弃。后来上海沦陷时，蓝妮通过孙科的关系将前夫李定国和三个儿女带到了重庆，之后的岁月中，她的三个儿女先后去了中国台湾、澳大利亚、美国等地。蓝妮的三个儿女此后也都称孙科为父亲， 孙科也于 1952 年移居美国。据说混得不是很好，钱也不够用。

1962 年，蓝妮随女儿移居美国。他曾托人带话希望能复归于好，她拒绝了。但孙科 1973 年在台北病逝，她嘱其女儿孙穗芬赴台为父亲奔丧。谈钱，免谈，但是亲爹她还是让孩子去认。曾出任美国驻华大使的骆家辉是蓝妮的孙女婿。所有的邂逅都是灾年， 林中的那些鸟儿格外努力地胖了。

活得太明白了，就狰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