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
在城市生活,逐渐习惯了制式的东西。
上下班的时间是制式的,几点上班、几点下班,需要按时准点打卡;地铁、公交是制式的,来来回回、论分计秒地穿梭在整座城的地上地下……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无处不制式化。
制式,让城市变得高效,让生活变得快捷。
而硬币的另一面,人因此必须牺牲掉一部分自由、散漫、个性化、开放性的东西。这部分,大约就可称之为“野”。
常常觉得,中国人最有意思的智慧就是平衡。
野,本是一种原始的生长状态。野蛮、粗野,伴随着这些听起来略显土蛮的词汇,却又似乎饱含着无限的生命力与活力。
之于城,野就是天平另一端的东西,在城,高效、制式化;在野,天真、自由。只不过离开它原始的面貌,野在当今,更或是化为一种心境、一种人生态度。人在之间,寻求着效率与活力的平衡。
在制式里待久了,或许也可轻轻拨一拨砝码,去寻一份“野”的天真。
曾看过一本讲日本插花的书,名为《如花在野》。
所谓“如花在野”,最初是日本茶道大师千利休所提茶道七则(参与茶道修习的七条规则)中的其中一则。
千利休认为,插花要使花犹如长在野外一般。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人感受到花的生机,而不是凸显花绽放的样子。
前阵子刚搬了新的住处,也是刻意为之,一直没有着急添东西。
总觉得常规的家装范式中,很多东西未必是实际需要的,尤其对于独居的人。有意思的是,一间空空的房子,这阵子住下来,确也没有特别不方便之处。只是觉得,可能需要一些绿植来提一提气。
在现代化的居住环境中,植物的配置,可以让空间显得不那么刻板、冷淡。
当我开始着手找一些适合室内生长的植物,发现,好像如今连家居植物都有“爆款、网红款”,不外乎龟背竹、橡皮树、尤加利……之类。
然而,植物本身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后来我也买了龟背和尤加利),但这种连家里种什么植物都被“大数据”推荐的感觉,总说不出哪里怪怪的。
后来想想,或许这说不出的怪怪的感觉,症结就在,当植物变成单纯的一种装饰用的东西,就会少一点如千利休所讲的“野”的生机。
野,或是植物之灵,是花草树木的精气神。
小时候,夏天中午放学回家吃饭,有时一进奶奶的房间,空气里若隐若现淡淡的玉荷花香气。然后再看桌子上,喝水的玻璃杯变身小花瓶,插了两只白色的玉荷花,仔细看,可能还会发现三两只小蚂蚁在花苞里爬来爬去。
正如《如花在野》的作者田中昭光(日本花道·茶道大师)说,“花是靠脚插出来的”,玉荷花是奶奶在山间小道散步的收获。
很多年,我都再没有闻过记忆中小时候闻过的那种玉荷花的香,那种香大约就是“野”的。
田中昭光认为自然环境中长出来的花比人工培育出来的花更有气势。这种气势,会通过姿态、颜色、气味表现出来。
比如,原野上杂生的胡枝子和地榆,花朵虽小且不张扬,但却色彩迷人、“野”态十足;再比如,缠绕在大树上的夏藤,花开之后结满豆子,那藤蔓舒展的样子,别有一种张力……
这些看着不起眼、在荒野中存在感极低的野花野草,实际上是多么赋有生机啊。
前段时间某个周末和朋友约在北三环一家需要排队等位的粤菜馆子。大快朵颐之后,由于吃得实在太撑,就提出不如就近在元大都公园散个步、消消食。
一直觉得,城市之中,能有随时随地接近大自然、亲近野趣的地方,可遛弯、可散心,实在是很值得感恩的一件事。
之于大部分城市空间,钢筋水泥、高楼华厦之外的“野”,大约就是一个个散落其间,如规划之留白般的公园。
元大都的植物感觉都种得很好,南岸的树林子常让我恍惚像一片小森林;转角几棵长得很高的杉树(隐约感觉像北美红杉,但并不确定),端正笔挺,这个季节树底下落满了松果一样的小果子……我和朋友就这样,边认着植物的品种,边走走停停了几公里。
朋友一路感叹没有带相机的小遗憾——她没想到有这么多的蓝尾山喜鹊,而且就在你脚边极近处转悠。
野,或为城市之空,为城市中生活的人们带去不同的功能、体验与况味。
不过相较人工建造的公园,一座城若保留一地,原本就是“山野”,这种况味或许就会更甚些许,比如杭州。
曾在杭州住过几年,有段时间,工作生活在滨江(近些年多新开发建设的科技园区),周末则在龙井双峰村的中国茶叶博物馆学茶。
车子一开过一桥(钱塘江大桥),没多远,就仿佛一下子从城市穿越到了山间。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树林子,下车走一走,亦常能见到松鼠在树上树下窜来窜去。
茶叶博物馆的周围是一整片一整片的茶园,有山涧水从脚底下流过……
一切仿佛城市的喧嚣未远,然而山野却竟然就在眼前。
在杭州,还有很可以走走的一段,是上天竺、下天竺附近,同样有山、有水、有树、有鸟,还有梵音若隐若现,行人三三两两也不会如西湖那样多。
而这些“野地”,就在城市之中,无需另觅他处。
从城市里走过来的人们,或到这里散步、或发呆,好像也是于自然远古的节奏之中疗愈身心的疲惫、凝结生命的能量,过而再走过去城市那头,继续积极、用力地生活。
野,这个字也可形容人。如若说一个人“性子野”、“路子野”,通常的意思是,这个人不按常理出牌,常常打破规范,不太受范式的规则拘束。
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有时也会又爱又恨。恨在既定的规则被破坏,总有或多或少需要付出的代价;爱在,倘若对方的底层逻辑是合理的,“野路子”又好像常常更直戳初心本意。
那天和朋友聊起,我们这代人,从小时候规规矩矩上学,到毕业后规规矩矩工作,既没有前辈人釜底抽薪、触底反弹般的勇,也没有后辈人无忧无虑、无所顾忌般的敢。很多时候往往是缺一点“野”劲儿,缺一点灵动、跳脱的空间。
野,或是心灵之氧,一种生命能量,或人生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