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 | 把自己作为方法
第一次知道项飚，是看《十三邀》的访谈录。因为看的是书，文字比影像给人更多想象空间，也有更多时间思考，不禁感叹这人看问题的角度好厉害啊！
最近看了这本《把自己作为方法》，是单读主编对项飚开展多次访谈的梳理和总结。虽然项飚是牛津的人类学教授，但正如他自己所说，学术的最高层次是说大白话，并且访谈作为一种即兴表达形式，也更简单直接易懂。
书中涉及大学与学术研究、社会变革、中心与边缘、民族与民粹、人的再生产、阶层流动、非虚构写作、乡绅等等话题的探讨，单拿出每一点都给人很多启发。（我都好想再去读个人类学~）
我将引发自己思考的一些段落进行了摘录和整理，希望对你也有帮助（每一段是独立的）。
学术研究
理解世界必须要通过自己的切身体会。真实感非常重要。
理论其实不是给出判断，而是给世界一个精确的图景，同时在背后透出未来可能的图景。真正的精确是把握内在的未来方向。精确是不仅抓住现在是什么，而且抓住将会是什么、内在矛盾是什么。所以「图景」有两重意思，一是现在的概括，二是未来可能的走向。
理论不在于新不新、深不深，更不在于正不正确，而是能不能形成沟通性。可沟通性非常重要，哪怕是一个浅显的理论，但它一下子调动起对方的思想，把对方转变成一个新的主体，那这个理论就是革命性的。找到能引发共鸣的语言其实是很难的，不仅要对静态的结构，而且要对形势、未来发展的方向有精确的把握，才能够讲得简单，勾起大家的共鸣。
西方学者一个值得尊重的地方在于，他们自我反思能力非常强，对西方最强烈的批判是来自他们自己。
如果太强调历史，可能会把一些矛盾解释没了，有时候强化一些片段，其实能够更加激发我们的思考。
最高层次的学术其实是说大白话。
大学生在大学里的任务，不是树立 norms, 而是树立 exceptions。我们的社会需要例外，你要代表这个社会去做例外。
社会科学就是描述，所谓想象都是辅助性的。世界需要你做的，就是对复杂事情的清晰描述。
距离感是分析上、方法上的概念，它和切入性是一种辩证关系。距离感不是指对问题的关心程度、对事实的熟悉程度，这些不能有距离感，越近越好，要把自己融进去。但在分析的时候，要有登上山丘看到平原的心态，才会比较客观、灵活、全面。
理解是人的本性的一部分，一点都不难，如果说理解有难度，其实是一个位置问题，看你愿不愿意把自己摆在对方的位置上。学术的任务就是在了解基础上的理解，通过理解，在作出解释，理解了之后就知道更大的世界怎么构造出来，才能解释一些问题。
小世界不是安乐窝。对于学者来讲，小世界首先是一个被构造的过程，其次是不断骚动的过程。你构造它，它刺激你去反思自己，批评自己，不断冲破原来的理解。它越是活跃，越是骚动，给你的安全感越强，因为你的生存就是你的思考，如果不断觉得自己在思考，就很明确地感觉到自己在生存。
青年很重要，不在于我们去回想自己的青年时光，而是用今天青年的眼光去拷问我们，让他们来「审判」我们，这样才能有更真的东西，我们才有机会反思自己。
把个人经验问题化以后，比较容易心平气和，你会看到世界其实是复杂、变动的，我在这么一个位置，很多时候让我不愉快，但这是大的格局，所谓「认命不认输」。挣扎是活着的一部分。
我理解的作为中介的社会科学和人类学，第一个是要做行动者和其他学科学者之间的中介；第二个是多样的意义形成和意义表达之间的中介，包括社会调研和人文艺术；第三个是在地问题与全球视野之间的中介。
我们需要理论，因为只有通过理论，才能把分散的经验总结出来，总结出来的东西必须要有趣、有机、有用，群众能够拿回去用。更重要的是，当你回到群众中的时候，需要理论去解释为什么这个经验有用，应该怎样用，用了之后可能会通向什么样的未来。理论是为了互动。
社会变革
那些真正冲击了历史的事情，不管是大历史还是自己人生过程的小历史，经常是在冲动下做的事情。那些有历史感的规划，往往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这是人世间很美妙的事情，让人感到生活和历史很跳跃，让年轻人有机会。
真正的英雄不是改变世界，而是改变自己生活的每一天。在现代性之下，「边缘」和「中心」变成一组对立关系，中国人又有那么强的中心情结，觉得边缘的生活不值得过，造成极大的焦虑。权力和资源过渡集中。
边缘的人要进入中心的欲望特别强，这会让人发挥很大的能动性，但造成各种扭曲。而且一旦进入中心之后，很多人就变质腐败，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把自己是谁想清楚，存在就是为了进入中心，把和周边人的关系都放弃了，变成没有原则的人。人生活中的原则不是靠抽象理念来维持的，都是靠具体的社会关系。
不要怕边缘，或者知识不够，把自己的不够真实地体现出来，就会很可爱，不要装腔作势。
在商品高度流通的今天，中心意识并没有改变。如何把边缘的生活变得有趣，这很大程度上是文化建设和意识形态的问题。如果有地方作者，写自己的地方文化，慢慢可以做起来。但只用所谓的乡土文化把人留住也不行，因为今天中国已经是一个各地连通紧密，甚至和全世界的连通都非常紧密的国家，要把乡土意识发展出来，不是一种孤立的乡土、封闭的乡土，必须是在全球、全国大区域之下的一种乡土意识，所以作者要有厉害的眼光，看出自己在整个大的格局里是什么地位。
中心和边缘，大有大的难处，小反而能看到的东西就多。中国很复杂，但中国中心的任务往往是消解这些复杂性，把它简单化、统一化。但在新加坡这样的小地方，政治上当然要统一，但文化上要生存，唯一的办法就是强调多样性。
「文革」是一个典型的悲剧。所谓悲剧，就是一个潜在崇高的东西，不但崩溃了，还形成了巨大的破坏力。它背后延伸出来的是一种内在矛盾——社会主义革命确实要不断发动群众，防止官僚化，但用什么办法防止？这个问题还没有找到解决方法。如果从这个角度看，对历史就有新的理解。
中国开始现代化的象征之一，就是官僚退休不回家乡了。城市和农村之间的循环性的关系被打断了。「告老不还乡」，点出了中国的中心和边缘的关系、城市和农村的关系、知识分子和普通群众（主要是农民）的关系，在现代发生了什么变化。
政党政治需要一定的文化基础，所谓的群体格局或者团体格局，就是同质性的人基于共同的政治理念走到一起，形成团体，形成意识形态，团体内部每个人的社会关系是等距的，然后通过民主选举产生政党领袖。
在 20 世纪，战争和军队彻底打乱了社会等级，由此发展了全民教育、全民福利。当然这不是美化战争，是说如果旧结构不打破，新结构出不来。
在集权体制、极端的等级制度下，人们没办法问一些跟自己生命经验有关的终极性问题，一切资源都是从上到下分配。等级制度打破了比较天然的自我认知。
资源就是在私有化市场经济之后，原来我们生存所需要的物质，现在转化成了潜在的资源，是可以升值的。一定要占据资源，要有明确的产权。
今天的中国走向世界，主要不是靠输出理念，而是靠做贸易。中国现在的上升，包括阿里巴巴，是靠人口数量推上去的。原来我们都认为人口是负担，现在突然变成红利。诸如电子商务、网上支付、平台经济，我们最大的优势就是人多。在这个情况下，现在的中国崛起还没有很强的特殊性。
西方强调个人性，政治家也一样。大家都想知道这个人的生活习惯，早餐吃什么，喜欢喝什么酒，只有知道了你的真实性之后，才可以信任你。东方文化在政治上是相反的，这些东西都要被隐蔽，领导人不是个人，是权力的化身。
个体性和公共意识总是联系在一起的。个人把自己定义为什么样的个体，背后都有一定的社会公共意识在里面。
在牛津，校长没什么权力，各个系搞自己的事，个人搞自己的事... 还有一个争议很大的事，原来牛津的工资跟中国七八十年代的单位制一模一样，我们的工资根据年龄增长，按工龄算，我们跟其他员工比如园丁之间的工资差别也很小，是非常公社化的体制，不是靠差别来激励，而是强调平等。像英国的国家教育、医疗体系就是吃大锅饭，医生赚不来多少钱，但还是有很多优秀的人要去当医生，因为对这个职业的认同，确实觉得是有意义的事。现在要改变了，如果不涨工资，人都去美国了。其实在牛津，吃大锅饭这八百年里也没少干活，产生了很重要的奠基性的思想。没有竞争压力，大家最独特的才华才会体现出来。
不要以为商品化就是对婚姻的亵渎，也许商品化正是对它的崇拜。跨国婚姻背后是一个保守的思想意识形态，就是说结婚变得更加重要。跨国婚姻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再生产过程，这个再生产品就是指对人的再生产，而且是对整个国族的再生产——结了婚才会有下一代，文明才能遗传下来，这是一种保守化或者本质主义化的婚姻。人的跨国流动，人的再生产，背后总有这样的辩证关系。流动，加速的流动，不一定使生活变得更开放，反而可能加固了原来的不平等关系和这种意识形态、社会规范。
乡绅精神
乡绅对自己所在地方的小宇宙有一种自洽。他们不太需要、不太渴望被外在的系统所认可，外面的人是否注意到他，他写的东西会不会广泛流传，对他来讲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把自己小世界的事情说清楚。这就意味着他对日常细节比较在意，比如吵架、结婚、丧礼、父母和孩子的关系，觉得这些是很有味道的事情。
乡绅的立足点是自己的小世界，但能够和大体制进行沟通和迂回，利用大体制，对大体制有解读，有自己的说法。
乡绅是一种代表，是分析性、理解性、代表性的，是话语的提炼者、发生者，也是原则、规则的制定者。
乡绅精神是内心自主性的根源，那乡绅精神靠什么维持？就是靠对日常生活细节的兴趣。
非虚构写作
如果我有自己真实的小世界，哪怕边缘，但比较强大，可以互相讨论，不用去找认可。
我觉得我写的所有东西，只有描述他们的行为和想法的那些部分，才真正有生命力、有力量、有趣。评论多一点或少一点，都是润滑剂。
写作和聊天的过程中，如果用大词，会被认为是一件粗俗的事，没品位，有水平的人应该用很小的词讲很深刻的道理，词越小越好，具体到一张桌子、一把凳子、一个茶几。
追求乐趣
Fun 的意思就是能够对事情本身发生很大的兴趣和热情，不需要外在的回报来刺激热情。艺术上的热情是比较自然的，爱画画的人总是爱画画，但其他工作，比如研究性的、公益性的，会牵扯很多很繁琐的细节，确实要有一种持续的热情。不能完全靠自发，而是需要通过教育。
艺术真正的魅力是产生一种视觉效果，让对方去思考、反思，有思考的引带力，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艺术，有趣的空间就大了。
我们读书，理解人类社会的规律，都一定要和自己这个人发生关系，否则搞艺术就是为了美，就好像服务的工作，就是去取悦人。大家要倒过来看，不要想着去取悦，想着自己怎么可以 fun，即使很简单的服务行业，比如在饭店，如果认真去观察，像个小作家一样去看各色人等，每个人经过前台时有什么不一样，怎样跟他互动，也能很 fun。如果给员工很大的自主性和空间，让他觉得自己不是机械的一部分，而是作为一个社会人在跟人打交道，也会有很多创新。
《把自己作为方法》是思想浓缩的一本小书，如果上面的一些思考问题的视角对你有启发，我建议你亲自读读这本书。
在文末留言，我会发送本书的电子版本给你~
今年的计划是年底前读完 40 本书（进度严重拖后），如果你有特别喜欢的书目，也欢迎推荐给我~
BTW，最近才发现苹果的 Books 非常好用，iPad 搭配触控笔做标记比 kindle 灵活很多，推荐你也试试~
学习是多维度的，不只是书，优秀的电影、纪录片、文章、可遇不可求的深度访谈、有趣的线上线下活动，当然还有旅行和深度感知生活，都能让我们从中有所收获。
希望持续更新「视角」，以更灵活多样的形式来记录我所接收和吸收的一切。也期待通过「视角」，连接到更多终身学习者，共同讨论、成长和创造。
你有什么好书推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