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新生 | 常州晨雨行
常州晨雨行
一日,在整理房间时,无意中发现母亲遗留的一把木篦。那把木梳虽不算精美,但引发我儿时、少年、青年、中年直至两鬓染霜的生活琐记。习惯睹物溯源的我,看到细齿略显残缺、色泽早已暗淡的篦子,自然想到“梳篦之城”——江苏常州。
北倚长江,南望“天目”,与茅山相邻,与绿野相接,古运河穿城而过,梳篦巷古今闻名的常州古城,被苏东坡选为终老之地。或许是想用常州梳篦,细细梳理一下人生况味?
那年,在秋风秋雨黄叶飘零时段,我在常州小住。面对夜雨潇潇秋虫吟唱,我披衣而起,与一杯清茶相伴,临窗夜读。常州古城,最独特的文化标签应该是梳篦。1500余年前,当第一柄梳篦在豪门靓女的秀发上“试梳”之后,人体最高部位“游走”的物件很快遍地开花。
当阅读感到有些疲倦,便开窗远眺,见晓风残月之间,略有晨光隐现。于是,践行我游江南的习惯——一旦与丝雨相逢,便撑伞推门,以追想行吟为乐。
尽管常州古城之貌,绝大部分被现代建筑、时尚视点所替代,尽管梳篦一词,早已在日常语境里很少出现,但我在散行之时,还是很想听到制作梳篦的沙沙声。
面对天地迷蒙、寒雨无边,我忽然心绪低沉起来。寻觅梳篦老作坊未遇,茫茫然徘徊在一条陌生的老巷,百转千回竟然找不到出口,原本涌来的缕缕诗情也伴随雨打风吹去!
幸好,路边有一家刚刚开门迎客的早餐店,让我眼前一亮。人近中年、容貌俊俏、两腮如霞、干净利落、笑容可掬的女店主见我进店,“满脸霞色”更为灿烂,问我吃些什么。
我点了常州特色小吃——马蹄酥、酒酿元宵。看着门外时小时大的晨雨,一脸茫然。
或许是雨天缘故,或许是时光太早,小店之内客人仅我一位。店主热情送来一杯热茶,笑着坐到我面前,问我是不是从北京而来。
话题既已开启,我在告知从何地而来之后,单刀直入,询问常州梳篦的古今过往。
这是一位祖祖辈辈就在常州居住的80后,爷爷在此经营餐馆之时,每天都接待很多经办梳篦的批发商,吃喝过程中,与梳篦有关的话题占餐叙很大比重。自小在爷爷身前身后跟随的她,耳濡目染,对这一传统手艺早已熟知。她见我询问常州梳篦,先说了一句民谚:“扬州胭脂苏州花,常州梳篦第一家”,继而告诉我,当年老字号梳篦精品,明清两代都是进宫御用之物!接着,以舒缓语速,讲起了常州梳篦史……
梳篦总称谓是“栉”古代八大发饰之一。 常州梳篦为全国之冠,在于精选材质,工艺精湛。如木梳,需选用上百年的黄杨、石楠木、枣木,经28道工序精制而成。清末民初,这类传统技艺已享誉海内外……
直到晨雨初歇;直到天光渐亮;直到小店客人纷纷前来,直到我向女店主表示感谢并就此别过,走出深巷来到运河之畔,脑际依然沉淀着当年形态各异、材质不同的工艺梳篦。木梳路、篦箕巷、木匠巷、鳞次栉比是梳篦老店,你们还好吗?
晨光渐渐驱散雨雾,我在另一条古巷中,见到一位在门前摆弄精美梳子的老人。
老人手中有一梳一篦,无论是形状、配饰还是色调,都凸显高价值。我上前搭讪,老人笑脸作答。一问一答之间,我知晓老人是常州屈指可数的梳篦藏家。可惜的是,近期,老人的“梳篦珍品阁”正在装修,我无缘进入观览。
老人说,唐代女子喜插梳、喜插篦。北宋以来,梳篦材质日趋贵重,金银栉具相当流行。宋代妇女插梳比美成为时尚,如痴如醉。东坡曾有“山人醉后铁冠落,溪女笑时银栉低”的诗句。元代,常州梳篦从运河经长江出海,随着水上丝绸之路传到海外。
何为“梳”?一面有齿、一面为“背”。何为“篦”,双面有齿、中间为手握之处。前者为梳理发型之用,后者为清理头屑之用。老人说起常州的“宫梳名篦”,叹息连连,说眼下世人大多了解梳子,对篦子却鲜为人知。制作梳子的企业尚存二三,已很少有人提及篦子!
与老人道别后,我继续前行,一直没有找到创立于明天启年间(公元1622年)的“真老卜恒顺梳篦店”遗迹,也没有在这家老店的传承地——常州梳篦厂有限公司门前停步。在急功近利、心浮气躁的当下,传统梳篦技艺的传承早已断档。没有多少人肯为制作一把材质珍贵、工艺精美的梳篦耗费大把时光。 茫然之余,我沿着运河,走进东坡公园。
在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下”东坡洗砚池十分醒目。砚池呈椭圆形,水清可当镜。从解说牌上看,砚池是从东坡居住地移来的。遥想当年,东坡居士或许与我相似——晨起之后先用木梳“醒脑”,而后,茶香缕缕,与涌动的文字相伴相随。那支饱蘸浓墨的如椽巨笔,在这方砚池里不知清洗过多少遍。若把头贴近水面,仿佛还能嗅到几许墨香哩!
登上东坡公园中的舣舟亭,缓缓流向远方的古运河尽收眼底。平素阅览过的史料,也如秋风徐来一样近在眼前。宋·元丰六年(1084年),屡遭权臣排挤、打压、在宦海沉浮之间身心疲惫的苏轼,曾上书《乞常州居住表》,想在常州买田造宅,在飘泊无定时寻一处安身之所。后来,年迈的苏轼流放海南,获赦之后来到常州,在“顾塘桥”北岸借得“孙氏住宅数间暂居”。日后,这所老宅被称为藤花旧馆。当时,常有路人热议,说这座小院歌吟与春花共美,墨香与琴声醉人。直到苏大学士因病死在这里,小院由此便寂静苍凉。而今,一代名人故居虽几易其主,藤花旧馆遗址尚存。
不知何时,又是雨丝纷纷。我忽然想起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中的“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阴阳相隔、十年生死。苏轼在“梳篦之城”弥留之际,会不会手握为爱妻选购的精美木梳呢?
作者简介
冯新生(心声)生长于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旅游报社资深记者、编辑。自1979年至今,在省市级以上报刊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杂文约6000余篇(首),在省级刊物征文中获小说一等奖、诗歌二等奖,数百余篇文学作品被散文丛书选载,近百篇散文,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选播、北京广播电台文艺台作为系列配乐散文播放。数十篇作品被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教育学会中语会所编的《课外语文》选用。出版、发行在全国新华书店的小说集、散文集有《茉莉香茶》《物华天宝》《行者手记》《游出滋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