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智慧小干货(七七)“故乡水舍不得我”

(感谢“大余朗读者”张羽)

“故乡水舍不得我”

(一)

李白《渡荆门送别》: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月涌大江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最后一联“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表现的是诗人对故乡的无限留恋、依依难舍之情。但诗人不说自己思念故乡,而说故乡之水多情地 怀着深情厚意,恋恋不舍地一路相送,从对面写来,越发显出自己思乡深情。

(二)

这种“从对面写来”的手法,钱锺书称之为“推己以忖他”,即韩愈《与孟东野书》说的“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悬悬于吾也”。自己想念他人,便设想他人也想念自己——“我思人乃想人必思我”。

自己想他人,可能是偶尔一念,也可能是时常地想起,甚至是刻骨地想念。

偶尔一念,往往是触物偶然,物变而念想随亦变;

时常地想起,说明对方在你心中位置不一般;

刻骨地想念,那是魂牵梦绕地思念,挥之不去。

时常地想念,很可能变成刻骨地相思,让自己欲罢不能;想得次数多了,想得久了,必然会有我想念对方,对方会不会想念我的疑问,必然会希望自己想念对方的时候,对方也正在想自己。而如果自己想念对方时正是对方想念自己的时候,这是一种多么大的安慰啊!

而如此表达,情感的传达就由“我想你”的单线,变成了“我想你,你也想我”的双线回环,情感表达自然更深了一层。

(三)

“我思人乃想 人必思我”,在表达相思之情的古诗词中运用颇多。

高适《除夕》:“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作者想着故乡的亲人在思念千里之外的自己,实则是在除夕这一特殊的夜晚,作者在思念家乡的亲人。

韦庄《浣溪纱》:“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想君思我锦衾寒”是作者的想象,而这想象源自于作者对对方的“夜夜的相思”,是作者相思情切的表现。

王建《行见月》:“家人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家人见月圆盼望我归来的时候,正是我流落他乡想家的时候;双方的思念正是念家的体现,也即白居易《望驿台》说的“居人思客客思家”,感情由单线变成来往反复的双线。

(四)

李白《渡荆门送别》的情感表达 便是由单线的 “我想念家乡”变为“我想家乡,家乡也想我”的 回环往复的双线结构。

李白顺着长江远渡荆门,江水流过的蜀地也就是曾经养育过他的故乡,初次离别,他怎能不无限留恋,依依难舍呢?

诗人在欣赏沿岸的壮丽景色之余,也时时思念着自己的家乡。这种思念虽不至于刻骨,但却时时相伴。

作者对故乡的思念萦绕心头,挥之不去,于是把对故乡的思念,外化为故乡对自己的思念——而思念就寄托在从家乡流经而过的长江水上。于是诗人用拟人的手法,脱口而出“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水”本无情,但因为寄托了作者的情感,它便具有了“万里送行舟”的情态;故乡水对自己依恋不舍的相送,其实就是作者对故乡的依恋,对故乡的不舍——“家乡水送我”乃“我思念家乡”最深刻的体现。

(《管锥编 毛诗正义·三七 陟岵》)

附原文:

古乐府《西洲曲》写男“下西洲”,拟想女在“江北”之念己望己:“单衫杏子黄”“垂手明如玉”者,男心目中女之容饰,“君愁我亦愁”“吹梦到西洲”者,男意计中女之情思。据实构虚,以想象与怀忆融会而造诗境,无异乎《陟岵》焉。分身以自省,推己以忖他:写心行则我思人乃想人必思我,如《陟岵》是,写景状则我视人乃见人适视我,例亦不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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