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專欄丨南音和衹為南音而來的吳詠梅——插論今日南音的抒情美典(下)
三
“地水南音”“曲藝南音”都是南音存在的形態之一。當日杜煥所云“助人地風流”的耳目之娛固不妨作歷史遺音聽,但以訴情為主作的曲藝南音自不必畫“地水味”為牢(事實上那種“走橫堂”式的釀造環境也不復存在了)。倘使南音今後還能成為嶺南人的夢裏聲音,它可能還要用以下兩個特徵作為自己的追求目標:
一、給人一種完美自足的美感經驗;
二、予人一種對生命意義的領悟,甚至澈悟;
先說完美自足的美感經驗。按南音作為“聲音”之與昔日煙花巷陌、紫洞花艇的南詞相對,是前者以粵語演唱,後者是江南評彈的廣州版(非粵語演唱)。南音唱詞並非按音樂旋律填寫,粵語字聲纔是南音樂句旋律的基礎。南音形成之初正值粵劇由官話向粵方言的轉化期,廣州歌妓在和江浙南詞班的競爭中敏銳地觸覺到最好的“武器”是方言美。方言美,既包含廣東人所謂的“廣東骨”,也包含“廣東骨”所以寄存的粵語語調……南音的形式(音樂色彩、旋法、音階、調式、調性等),無不是粵方言地區的自然的、人文的積澱,即所謂“粵味”。這是一種既不假外求、又唯“粵語方言“所能有的美感經驗,非其他曲種所能代。
說到對生命意義的領悟,甚至澈悟,可以引一首龔自珍的詩明之:“少年哀樂過於人,歌泣無端字字真;既壯周旋雜癡黠,童心來復夢中身”,箇中人語也。聽南音,不必是嶺南一隅的澳門人單相思的懷舊,更不是現代人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投向昔日街邊巷口“師娘腔”“盲公腔”的一瞥。這裏便需要說到我們澳門入列國家非遺清單的南音“師娘腔”傳承人吳詠梅。
吳詠梅,一生勞碌卻又有着一個“與生活較為脫離的心靈”。一個藝術家,當她的心境從功利上升到自然的無功利的境界,某種東西會在一舉手一投足中不經意地流出,這是今日喧鬧世間中極為稀缺的一種資源――她是勞動婦女,但分明有一種貴族精神美的脈動。她以美安頓了自己的人生。“歌泣無端字字真”,這就是她的“區別性特徵”。
唐代周昉的《調琴啜茗圖》(局部)
吳詠梅,少艾時就與小明星在澳門國華戲院同臺。這個從上世紀三十年代起就對粵曲癡迷的女子,一直生活在戰亂和風雨中。曾經讓衆多傳統音樂社為怕“落後”而噤聲的波濤中,是吳詠梅以嬰兒一般率性澄净的心靈,在司打口的一條小巷中繼續“響鑼鼓”――局、的、叉一響,陳少俠、羅艷紅等聞聲而來,澳門民間文藝的命脈因此延續!現在澳門曲藝社已有幾百間,可曾有人知曉這個曾日夜抱着秦琴在香港大小戲班、樂府歌壇中找生活的吳詠梅,由六十年代至她逝世前四五十年一貫,每週自費回來澳門,為那永無止息的一局義務拍和?嶺南“玩家”之“玩”,讓吳詠梅發揚至踔厲自得之境――我們驚艷得太遲了!
聽吳詠梅唱南音,何曾覺着是一種“表演”!你像是個偶然落在某一時空的拾音器,聽到了一個廣東女人自言自語地訴說一個個她經歷過的刻骨銘心、又風過無痕的故事――她是用“心”唱給自己聽的,讓你“偷聽”到了。在這個消費主義的社會中,太多“美”是假的,人為的,淪為交換、佔有的工具。吳詠梅的南音恰恰珍貴在它不為任何功利而存在,她就耽在那愛和同情交融的世界中流連忘返。
吳詠梅在教授南音
歌唱,在吳詠梅的世界中就如人的心臟跳動那樣,是自出生而有的“持續低音”,但它也是一個向着更高的方向提升和更加開放的過程。她在去世前一年,接受了廣州中山大學一個攝製隊的訪問,訪問結束後她拿出一個殘舊的紙箱,裏邊放有二三十盒舊式的大盤磁帶,對我說:“你拿去吧,裏面有寶的,將來或者有用!“她去世後,我完成了把所有舊音帶數碼化的工作,也果然從中發現了七八十年代被稱為澳門歌王的彭展雲的幾首獨唱曲,真的如明珠乍現!吳詠梅本人唱的曲也有,但我應該說,她功夫固然深,但不能算最具代表性。恰如昔日人之評價李佩卿――他是京劇三大賢之一的余叔岩的琴師,但他一生“衹為叔岩而來”――吳詠梅由七歲入行直到八十七歲去世,僅以去世前四五年的“師娘腔南音”為世所驚豔,她的一生何嘗不是衹為南音而來!……吳詠梅借着那簡單至極的一箏一胡一板,抒發出嶺南女性柔婉至極的一份悲憫,我們也由此而悟覺南音的旋律美和方言美、心靈美密不可分,是自我圓足的。那恰如澳門以“豉味腔”名世的李向榮專在粵語最多的陽平聲字處造腔一樣,他們都是要激發出一種使嶺南人情同手足的走到一起的品質和能力,是一種把我們世世代代的祖先的活動方式和經驗庫存在人腦中的遺傳痕蹟,是把值得掇拾的人類精神和命運的碎片盡力打探出來的努力。南音是吳詠梅的早晨。吳詠梅打磨了整整八十年的南音,是人工的自然、人化的自然的歸宿。
四
近一二百年西方音樂文化讓人們在擴闊了眼界的同時似乎又對原生於自已體內的音樂本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覺。其實,從文化體驗這一角度說,南音之及於我們顯然不會同於外省人、外國人。“音樂是世界性語言”這句話不全對,音樂不僅有國界且有“省界”。文化的認同和歸宿正是我們從南音那裏找到的最珍貴的東西。南音的本體在曲調中。這種我們熟識的“中沉柔和”的音樂律動出於言詞又更勝於言詞,它以言詞無法表達的一種方式喚醒我們身體內潛藏的音樂本能和感知音樂的能力,喚回我們久已疏離的“粵文化”的語境以及種種有關“粵人”的身體感覺,讓我們找回種種隱沒在季節變化、今生來世的某種序化循環(單就空間來說,珠三角水鄉的溫柔連疊就永不同於西藏的雄偉威嚴),從而更加自覺地瞭解到自己一生所經歷過的情感以及對各種社會行為和自然界萌生的體驗。
唐代周昉的《調琴啜茗圖》(局部)
吳詠梅本身是唱家,但生活的逼迫讓她在香港樂壇打滾幾十年,直到八十年代起香港南音推廣者唐健垣到處演出南音的時候,某種上天纔知的緣分又讓她和區均祥一攜秦琴、一攥洞簫參加了這個南音組合,演出不下數百場之多。區均祥是比較早地顯現出其音樂才能和唱南音的潛質,在九十年代中已為港澳及各地華埠所知;大器晚成的吳詠梅多年豹隱,直至2008年一個南音發布會上因為客串唱一小段南音而令人眼前一亮,從此港澳演唱不停。這個故事本身就如南音的詩性智慧一樣,是偶然地呈現的。那恰如俄國女詩人茨維塔耶娃在她二十歲時曾對自己的創作所寫下的預言:
我的詩覆滿灰塵擺在書肆裏,
從前和現在都不曾有人問津!
我那像瓊漿玉液醉人的詩啊——
總有一天會交上好運。
茨維塔耶娃的名字被遺忘了三十年後重新在其祖國響起,吳詠梅呢,也被時代足足遺忘了超過半世紀纔被人知悉。不,正確點說,“美的形成與到來總是一種不期而至”,那是南音的美和攫住南音美的目光之間的一個相遇,一對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浪漫故事。如果某天有那麼十幾秒鐘,你因沉吟於吳詠梅的南音中的某一句某一音而失神,那便是極幸福的“相遇”!……香港詩人廖偉棠在聽了吳詠梅之後寫出這樣一首詩:
聽得吳詠梅《嘆五更》
她微笑着碎步走過暗夜/ 她不笑,便滿堂驚起了/ 白髮。倚欄倚盡了空明/ 的岸際,搖擼也搖盡了/ 小星閃燦的長風,她那/ 一臉的淡江不是你的海。/ 有人偏偏要在微浪上點起夜火來。我錢夾裏藏/ 幾張零鈔買我的冷蒹葭,/不是一身殘雪來望枯山,/ 八十三年心猿閒放濁世,/ 未得二十三載未度之僧/掃那血榴花。夜啟輪渡/ 螺旋後顛覆了世界——/ 她枕邊籃有一枚荔枝果/ 安慰熄燈後黎明的殘破,/ 她入睡後,便是我千山/ 萬水的夢境,未解坎坷。
吳詠梅在去世前一年獲香港嶺南大學授予榮譽文學博士
“幾張零鈔買我的冷蒹葭”,這便是吳詠梅的詩性人生。今日的澳門已非昔日的“邊城”,今日的澳門人也面臨着種種前所未遇的挑戰和機遇。在這個時候,就更應該保護那些有座標性的、能夠肯定我們區域和文化身份的認同、引領我們“回家”的東西。如果說,社會經濟需要“國際化”,那麼,澳門人也需要一個識別其身份的東西――在實物,那是“歷史城區”,在非實物,南音可以是其中一個選項。一位外國作家說過:一個人失去民族和歷史屬性,失去個性的全部特徵,他就變成了順從的奴隸、馴服的機器人。引伸而言,濃重的鄉愁便是嶺南人尋回自己的一條曲徑。納蘭性德有詞:“來去苦匆匆,準擬待、曉鐘敲破。乍偎人,一閃燈花墜。卻對着琉璃火。”閃燦在琉璃中的一股冷艷之火豈不就是吳詠梅的南音?它何曾逝去!聽得吳詠梅便會省悟:她本身就是令人驚艷的、長久迴蕩在澳門街巷的一首詩!心地如小孩般純真的吳詠梅以其天籟告訴我們:南音可以在我們的生活之中扮演一個積極的角色,南音會得是一束素馨花!
沈秉和
沈秉和,原澳門特別行政區文化諮詢委員會委員,粵劇粵曲硏究者,出版了澳門“豉味腔”原創者李向榮的硏究專集《豉味縈牽四十年》,與中山大學歷史系教授程美寶在廣州成立了粵劇粵曲文化硏究工作室,並合作撰寫出版了粵劇硏究專著《平民老倌羅家寶》。2012年起主持申報澳門“說唱南音”和“澳門師娘腔南音”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單,獲得通過,並撰寫了《澳門與南音》一書。最近幾年出任《中國戲曲志 ・ 澳門卷》及《中國曲藝志 ・ 澳門卷》主編,應香港中文大學逸夫書院“芳艷芬藝術傳承計劃”之邀作了兩場粵劇唱腔專題講座;在廣州圖書館策劃了每月一講,連續八講(《粵劇粵曲大家談》)之系列講演活動;分別贊助了上海京劇青年演員傅希如和北京崑曲青年演員張貝勒的專場彙報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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