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又至‖文/尘泥
春又至
阿文现在能想到的,是两三年前的事。
彼时正值三月,夜雨朦胧,小街拐角的火锅店里,她与分开近十年的好友相对而坐,半晌无言。
后来还是她主动打破沉默,笑问好友近况如何。
曾经相伴数年的挚友,曾经彻夜谈心、并肩冲向食堂甚至一起挨批的好闺蜜,纵使被岁月的分支强行岔开经年,纵使经历着不同的磨难与考验,再见时彼此依旧热泪盈眶,便是值得。
话匣子打开后,她们肆无忌惮地聊着中学时期的许多糗事,眉飞色舞的样子像极了恣意的当年。
聊到兴致稍减,出门时雨已停了。路灯晦暗不明,有飞虫在老旧的灯泡下徘徊,试图汲取残存的最后一丝暖意。
那晚来接好友的是她的丈夫——一个温和敦厚的男人,文质彬彬,神情自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见到两人似意犹未尽,他默然接过好友的包,在路灯下站定,时不时地望向她们。
好友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转身抱住了阿文。她哽咽道:“阿文,我现在很好,希望你也是。”
阿文搂紧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一定。”
两人相拥许久,终究依依不舍地分开。
小车开得很慢,也很安稳。好友在后座频频回头,朝阿文挥手,直到化作难以捕捉的黑点。
她临走前还说:“阿文,有机会一定再来哦。”
阿文微笑着点点头,哑口无言。
她于这座小城,只是过客,萍水相逢后便动身离去,再无后话,可这里却将是好友的半生。这些她没有说,也不会说。
那次片刻相聚后,阿文感慨颇深,陆续回忆起少年时期的种种来。
十多年前的阿文是悲观消极的抑郁者,而好友是灰心失望的挣扎者。她们相互扶持,一同成长,最终道别在夏日尽头。历经十数载涤荡,好友不再是当年无助的可怜人,她也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过上自己曾经最渴望的生活。她们好比两条线,如今正飞快地抽身奔向各自的未来,有过的交集都化为孤零零的一点,直到看不见。
后来的阿文又是什么样?
大学,她再未遇见那样要好的人。幸运的是,舍友们性子温顺,极好相处,常常是四人结伴同行。也唯有她不苟言笑,偶尔也一个人去早跑,一个人去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一个人乘车……
不算什么的,反倒轻松许多。阿文这么想。
毕业前夕,她们在宿舍里狂欢。易拉罐堆叠成半座小山,四个年轻的女孩,喝到几近灵魂出窍。正昏昏欲睡时,阿文恍惚听到有人说:“你好像很孤独,怎么也捂不热……”
尾音轻得不可思议。淹没在瓶瓶罐罐的碰撞声和窗外彻夜的虫鸣声里,仿佛从未有过。
那是她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是夏天的开始。第二天,她们带上行李,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那些年,阿文总觉得自己是一株小小的含羞草,生长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在纷纭的人事和三两结伴的背影中孑然独立,脆弱不堪。既享受孤独,又惧怕长久的死寂,于是彷徨迷惘地跌跌撞撞地跨进成年人的世界。
二十四岁的她,翻译、剪辑、写作,忙得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很长一段时间,她偏爱光顾一家火锅店——也是开在拐角,对面也是明明灭灭的路灯。店里有一位小姑娘,可爱极了,也单纯极了。那女孩总是远远地看着她,眉眼温和,像三月的夜雨。后来女孩出国留学,临走前才对她说:“希望你能找到陪你一起的人,别再这么孤单了。”此后再无音讯。数月后,阿文搬离那座城市,去往别处。
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从二十八岁到三十岁,白驹过隙,四海漂泊,她再也不会自卑怯懦,再也不会酩酊大醉,再也不会不会一个人吃火锅、任凭冉冉升起的白汽氤氲得眼角濡湿,再也不会偶遇故人,再也不会重回待过的地方。她会这样一直走,一直走,独身一辈子,等到走不动了,再停下。或许她会想起某年,正值三月,夜雨朦胧,小店外,失明的路灯下有飞虫呢喃,春天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