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6)
苗麻钱的心一惊,叫了一声天哪。真是老天有眼能看见这个吃里扒外的狗男人。麻钱飞跑到义和桥下面,抱了一根被风刮断的杨树干子游进渠水里。他把那个男人扶在树干上拉到岸上来,那匹马也游了上来。男人肚子里灌了不少的水,已经昏迷了。他把这个男人放平,想给他挤一挤肚子里的水,可他的腰上硬邦邦的,伸手一摸,从他的腰里摸出了一双鞋。这是一双缎子质地的绣花鞋,只有四寸长,颜色看不清楚。这双鞋肯定不是给红格格的,红格格是天足。都到什么时候了,这个刚跟红格格拜了天地的新郎倌还要为他的亲圪旦去送绣花鞋。苗麻钱一把扯下那头死猪的裤子,掏出腰里的刀片,用他跟父亲学来的劁猪的精湛的手艺,像对待一头猪那样,轻车熟路地下了手。只听得那个男人长嚎一声,肚子里的黄水喷泻出来,溅了苗麻钱一脸。麻钱看他没有生命危险了,就把他扛起来横搭在马背上,用树干打了马屁股,马就跑起来了。
苗麻钱在渠边洗了脸,感谢老天爷助了他一臂之力。一个时辰前他还想要以死相拼,现在几乎没费吹灰之力就圆满解决。从过程上讲,麻钱首先救了他一命,之后才废了他的一个部位,两下扯平了,并且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呀。苗麻钱大摇大摆地往回走,还哼哼了两句山西梆子。回头望一眼义和渠大桥,心里还是感到蹊跷,他苗麻钱何德何能,老天为什么要帮他呀。他又拐到桥上去,发现桥的中段横拦着一根草绳,已经被挣断了。 这是谁干的呢?还有谁和他一样仇恨这个男人呢。
麻钱在桥头上坐下来,他暂时不能回孟柜,惊醒了欢儿和杨板凳,会露了马脚。他看着这条哗哗流淌的义和渠,心想,啥时在大后套有一条姓苗的大干渠呢?他从怀里掏出两只热油糕,咬牙切齿地吃了,歪在桥墩上睡着了。
麻钱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把自己惊醒了。雨下得小了一些,天麻麻亮了,这时麻钱看见渠背上有一个人。这个人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披着雨衣,戴着一顶宽边帽。他一会儿走上河堤观察渠水的水势,一会儿走向高地察看雨水的流向,一会儿仰头看天上的云。麻钱已经意识到这个器宇不凡的老人是谁了。
苗麻钱到后套盯的是渠,他到义和隆来盯的是王义和。山西人王义和清朝末年到大后套走西口,创造了巨大的家业。他精通水利灌溉,对引水造闸独具匠心。他独创了五大干渠,与他人合开了三大干渠,他一生在后套开挖的干支渠加起来四千多里,形成了闻名遐迩的河套灌区。在他全盛时期,垦殖荒地两万多顷,耕种熟地八千多顷,他组织了二十多个公中( 河套地商或地主管理土地和水利的机构 ),七十多个牛犋,雇用长短工千余人,为他种地的佃户几万人。每年收粮七千多万斤,收租银子二十万两。牛羊成圈骡马成群,是河套地区最大的地商。在麻钱看来,王义和是世界上最大的财主了。
晚上收工后麻钱就躺在大炕上想,后套这么大,从哪里开始发家呢?其实刚到河套的时候他已经找到了王家,他想在王义和门下学习开渠定线的本领。可是看着王家朱门下的石狮子他迟疑了。自己有啥过人的长处呢?王义和凭啥收他做徒弟呢?于是他离开,他穿上娘给他背的十双实纳帮子鞋开始徒步丈量大后套。他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不停地做工不停地观察渠道。他已经发现,大后套西南高东北低,大部分的渠道都是黄河口引水自南向北注入五加河。渠道很多但只能各管一段。偌大的后套没有一条自西南向东北的渠道,就是说没有一条自西向东的横贯整个后套的大干渠。后套的水利没有统一的设计和规划,如果有东西横贯的干渠,现有的几大干渠就不是孤立的了,相互之间在水量上可以互相调剂相互周转,那河套的水就活起来了,在河套的土地上相当于多了一个黄河,可想工程量有多大吧。
麻钱咽下了最后一口油糕站起来,决定跟在老人后面走。老人用的是四条腿,麻钱用的是两条腿,麻钱跑得大汗淋漓。
天亮时这个老人发现了麻钱,他掉过马头,对气喘吁吁的麻钱说,你是谁,跟着我干什么?
麻钱底气十足地喊道:我叫苗麻钱,我想修一条大干渠。
老人仰天哈哈大笑说,好小子,跟我当年一样有志气。水是世界上最变幻无常的东西,要想征服它,就要知道它在不同地势地貌下不同的脾性,要有悟性,但主要还是经验。你知道大后套水的脾气吗?
我知道,对大后套的水要软硬兼施。
哦?老人摸了一把胡子。
苗麻钱继续说,我把后套转了三遍,跑烂了十双实纳帮子鞋。我一闭上眼睛,整个河套就在我眼前。
哦?老人又摸了一把胡子,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巾撂给麻钱说,把眼睛蒙上, 上马。
麻钱麻利地上了马,蒙了眼睛。
老人挥动了马鞭说,抱紧我的腰,驾。
麻钱从背后抱紧老人。他的身体很瘦,一个大财主竟然这么瘦。但他的心跳得很结实。麻钱想起了他的父亲,自从懂事以后,他就再没有这么近地贴过他的父亲。他的心呼的一下热了。他从后面覆盖着老人,胯下的马飞起来,真是一匹良马呀。听说王家的老闺女会驯马,会把四只马蹄驯成四只翅膀——
这个季节刮的是北风,顶着风跑了一顿饭的工夫,马停下来。麻钱摘下手巾时,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
麻钱揉搓了眼睛,适应了光线,他才看清了老人的长相。老人一只眼睛亮晶晶的,另一只眼睛打着瞌睡。有人说他是独眼龙,其实那只眼睛并不瞎,只是不轻易睁开。他的脸很黑,黑得油亮。老人说,你看我做甚,给我说,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