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文/咔叽

告别

陈念的丈夫找到她时,客厅里的万年历正显示着凌晨4点。夏天了,天长,阳台上洒上些熹微的晨光,像是灰色的幕布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走吧,去休息一会儿吧。”丈夫的声音轻轻的,还带着些刚睡醒的沙哑,透露着担忧与自责。
陈念依旧是抱膝坐在沙发上,缓缓地将头埋在臂弯里。丈夫叹一口气,与她并排坐在了沙发旁边的地上。
“你想看日出,那我们一起看。”
陈念的眼睛干涩到挤不出泪来,那也无妨。她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然后把眼睛紧紧闭上又睁开,看到幕布被撕开的口子又大了一些。
三个月前,陈念的生活被这个突然出现的生命弄得措手不及,她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态来面对。她忽然开始担心,担心自己是否可以成为一个称职的母亲,也时常抚着小腹陷入沉思,开始猜想着这个小家伙的模样,性格或活泼或安静。好动的陈念甚至会在沙发上枯坐一个下午,但她一点也不觉得枯燥,她想象这个小家伙在慢慢地汲取着母亲的营养,她从未与一个生命的心跳贴合的如此近。
真是神奇,陈念想,这个小生命还未露面就施展了法力,成为了一家人的核心。于是本就爱笑的陈念变得更爱笑了,丈夫打趣她笑容里散发着母性的光辉,“真肉麻”,陈念咯咯笑着,轻轻打了丈夫的胳膊表示惩罚。
想到这里,陈念又扯了下嘴角,是不是好久没笑过了,此时却又像触发了不知名的开关,开启了面临枯涸的河水的河堤,泪水迅速涌到眼眶汇聚,打了三四个转才勉强掉下一滴。
失眠多天的陈念早上从医院出来,木讷地站在大门口抬头张望,医生的劝告她何尝不曾放在心里。今天早上出门时婆婆坚持要跟着来,被她劝下了,陈念说想借机自己冷静冷静,婆婆不无担忧地望着她,攥着她的手说道,我懂的。她颤抖着攥紧了肩上挎着的帆布包,医院门口停泊着不少空出租车,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登上去,登上去。她拉开一辆出租车的后座车门,前排的司机师傅闻声放下了手机发动车子。“去哪”,陈念焦急地暗自询问,却在顷刻之间得到了答案,“南湖公园”,她和心里的声音同时说道。
下车的陈念暗自嘲笑自己的幼稚,“心里的声音”也可能是这么多天来没睡好的幻听。现在正值春夏更替,陈念踩着软底鞋缓慢地走在石子路上,人造湖在阳光下波光粼粼,湖边有不少大人带着小孩子嬉笑玩闹,陈念心里咯噔一声,脚上的步子慢了几拍,她别过头去,用手轻轻抚着肚子,这两天因为自己的休息不足连带着孩子一起受罪,“是妈妈不好”,她无声哽咽。
书包里的手机拼命震动起来,她才想起来只与家人说了自己去医院的事情,却这么久没回去。屏幕上果然显示的是丈夫的来电,陈念歉疚地告诉丈夫自己在南湖公园,不用担心。
电话那头的丈夫沉默了两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陈念这些日子的变化,所以他不容置喙地告诉陈念,“等我忙完这点事情,我马上就过去接你”。
陈念坐在湖边停靠的一个木船上休息,木船看起来很结实,在另一头还坐着一位看起来五十出头的妇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在一旁玩耍。她听到陈念费力坐下的动静,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温和地询问她,“孩子几个月了?”陈念也同样温和地笑笑,“三个”,这么久了吗,她想。妇人并没有完全沉浸在与陈念的交谈中,她留出了足够的听力聚集在玩耍的孙子身上,但她依旧不失礼貌地和陈念聊着,她开始回忆当初怀着那个远处玩耍的孩子的母亲时,妊娠反应折腾得她筋疲力尽,“明明是最需要营养的时候,却什么也吃不下”,她笑,“但偏偏有时候想吃一样东西,怎么忍也忍不住”。
陈念也静静地听着,报以微笑和点头回应:“我也是这样”。她想起在第十周左右,妈妈给拿来的鸡汤自己只喝了一口就冲向了厕所,倒不是鸡汤不好喝,只是胃里的翻涌怎么挡也挡不住。一天没吃东西的陈念却在凌晨突然饿醒,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这辈子最强烈的对螺蛳粉的渴望,她抬起腿把身边的丈夫踹醒,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我想吃螺蛳粉”,丈夫虽然流连于上一个梦境,却也神志不清地爬起床穿上衣服,嘴里念叨着“好好好”跑到楼下的超市里。
陈念与妇人的交谈被一个声音打断,丈夫把车停在石子路上远远地向她挥手。她扶着船舷想慢慢站起来,另一头的妇人连忙也站起来扶住陈念,给她一个更可靠的借力,陈念笑着说声谢谢并向她告别,妇人说,祝你们母子平安健康。
在车上陈念突然想起今天医院里大夫对自己的劝告,又想起了临走时妇人对自己的祝福,她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一个多星期前突然发现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胎儿出现严重畸形,医生警告他们这个时期发现畸形必须尽早进行引产,否则再拖下去对母亲的身体会造成一定伤害。刚刚熬过妊娠期的陈念不知崩溃二字如何写,她用尽力气平复自己抽噎的声音,握住医生的手颤声说我不能抛下他。略显严肃的女医生抽出一只手拍拍陈念的肩膀说这种情况我见过很多,另一边偷偷用眼神暗示已经呆在一旁的丈夫快来安抚妻子,心里暗自抱怨这丈夫真是一点事儿都不懂。
今早的检查和往常的结果一样,没有误判与好转,这位严肃的女医生甚至带着一丝怒气,“你到底还在坚持什么”,她看着显示屏里安睡的孩子,这句话一遍一遍在陈念脑海里盘旋。
身旁的丈夫传来了几声沉闷的喘息,陈念忽然意识到丈夫也陪着自己“失眠”了一个多星期,甚至全家人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了这么多天。阳台上的灰幕被完全撕裂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悄悄钻进了这个被灰色笼罩了许多天的家里,沙发前的灰尘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飞舞,陈念把手从膝盖上抬起,晨光透过手指缝洒在脸上。是幻觉吗,她听见心里有个声音笑了,它说,再见。
陈念轻轻拍醒了丈夫,指了一下窗台的阳光。“我想和宝宝道个别”,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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