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 ‖ 慢敲铜鼓

张 潜 /文

远眺铜鼓

    

    

铜鼓镇,曾经叫铜鼓堡、铜鼓乡。所谓的“堡”和“镇”,都与那个年代军队驻扎有关,防御外部侵略和禁止内部骚乱的用途十分明显。这个地方,曾经有一个不大的山峰,山脚下的山洞,每到中午时分就会发出悦耳的鼓声。乡绅惊为天赐,于是以此为名。
铜鼓镇类似一块飞地,顺着红椿乡山势哧溜下来,历史上一直归属湖北省建始县。在地图上像蛇信子一样的铜鼓半岛,被当年属于四川省的巫山县三面合围。1952年行政区划调整的时候,才把这块土地划拨给巫山。——这种“飞地”现象并不少见,当年巫山的龙溪在巫溪的花台境内也有一块纯粹的飞地,虽然面积不大,仅几百亩而已,但被花台乡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建国后第一次建制调整时也划归了巫溪。历史上的飞地现象非常普遍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在土地私有政策的刺激下,豪强和权贵跨区域拥有了土地的所有权、管理权和使用权,实力强大到逼迫双方行政管理机构默认;二是顶层设计者有意为之,造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起到相互监视和震慑的作用,让那些有不二之心的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你细览明清地图,就会明白汉中明明和四川很近,同陕西隔了难以翻越的秦岭,但却长期属于陕西的考量。
因为有这样的飞地格局,才造成了铜鼓镇里某些值得玩味的事情。曾经有个住在湖北建始的富人,在这里继承了一大片土地,嫌其窎远,管理成本太高,又不愿放弃,就在田地的中间修了一座气派高大的泰山庙——泰山庙是山神庙,一般都修在山脚下不占田土的地方,为节约成本也不讲究庙宇的大小。——湖北人如此修庙表示这里是自己的祖业,也有鄙笑土地贫瘠的念头。哪知道当地人认为坏了风水,抢了风头,心里憋了一口气,就众筹集资在泰山庙的对面修了一座更威风的庙,找到了心理的优势才平衡下来。先祖们的举动,最终也就落下了“双庙”这个地名而已。
铜鼓镇过去有一条不长不宽的街道,街区属于湖北,郊区就是四川,一不小心就出了省,弄得那些要讲程序搞治安的不好下台。没得两省的联动机制,你明明看见有人在湖北的街面上打架斗殴,甚至抢劫偷盗,他一步就跨进了四川的乡下,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地倒上一杯酒,隔空举着对你晃晃,你说气人不气人。但私底下老百姓可不管这些,湖北的婆娘、四川的老公、湖北的憨女婿、四川的乖妹子,盘到一个屋檐下就是一家人,要真有个脸红脖子粗,一个拳头就能从四川的乡下,打进湖北的街上。
这种地理优势和管理漏洞,肯定就有会有人充分利用。百年之前的聂维祯,经李大钊介绍加入共产党,和董必武、陈谭秋接上关系之后,和同为党员的堂弟聂维尧等人一起,在湖北省建始县成立了以聂维祯为书记的中共建始县支部,并于白色恐怖时期回到家乡铜鼓镇开展工作。在此期间,聂氏兄弟举办农民运动训练班,筹建农民协会,组织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农民“吃大户”,开办了贫农学校和农民夜校。军阀政府强迫当地农民种鸦片按窝计税,他们借机发动农民集体罢捐成功。之后,将工作重心调整到武装之上,把铜鼓镇的团防队改造成了党组织掌握的武装力量,争取庙宇大道会和官渡双道会听从党组织的指挥,参加了党领导的武装暴动。为配合贺龙在湘西的革命斗争,呼应官阳谢崇德领头的“神兵”起义,1930年3月,建始县委决定发起暴动,占领建始县城月余,终因敌方势力强大未能持久。
聂氏兄弟在革命失败后远赴武汉,随后彻底失联未有半点儿音讯。其点燃的革命火焰虽被扑灭,但铜鼓人民爱国护家的基因却一直传承绵延。据袁堂栋先生收集有关资料后统计:1941~1945年,铜鼓镇在抗日战争最困难的时候,每年捐献粮食55万斤,人均捐粮50斤以上,捐献法币4万余元,肥猪近600头,捐献蔬菜、竹木、柴火更是无计其数,期间出动民伕16150人次,为部队运粮食运物资,极大地支持了鄂西大会战等一系列战役的成功实施。
铜鼓人民乐于奉献,与当地的物阜民丰有因果关系。一位朋友的父亲,念念不忘铜鼓的屯上大米,说那是清朝慈禧太后最喜欢的贡米,熬制出来的稀粥,黏稠、清香,一颗颗米粒儿就像一个个精灵。一位爱摄影的同学说,全县除了铜鼓再也找不出适合航拍农村景象的地方了:一层层梯田因势而就,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处处赏心悦目;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水塘荡漾着碧波,仿佛千百颗珍珠散落在山峁上。有位负责过民政工作的同事告诉我,全县外出务工的人有十万之众,完成基本原始积累的也不是少数几个,但唯有铜鼓镇的乡土情结最重。在家乡有难的时候,他们总能慷慨解囊、鼎力相助。那年全县遭遇罕见洪灾,一位铜鼓籍的企业家一次性捐助了500万元,赓即到账。今年新冠肺炎的时候,家乡急缺口罩,又有铜鼓籍的人士到国外高价采购一批后,全部捐赠给了家乡。
是的,我们首先得感谢这自然的恩惠,然后才能歌颂人性的伟大。“仓廪实而知礼节”,是一句绝不虚伪的大实话,“荷包囊囊忘了爹娘”,也绝对不是空穴来风的讽刺。
我要晒晒铜鼓镇几个地名来源的资料,请你们琢磨背后的逻辑:卡门,为调解争水纠纷,在此专设的分水石卡;水流村,一罗姓人家建房挖基时,掏出来一股水,水面有一层油,人称水油,后讹变称水流;马踏坡,传说三国名将马超所骑之马,在此坡石头上踏出了马蹄印,随后这蹄窝渗出来一股泉水;活水包,包上有一股泉水,长年不干;马家堰,一姓马的老人挖煤时挖出一股水,随后修了一条堰,灌溉周边田地。
这都和水有关,山岭之上的人民,最怕的就是缺水,巫师当年为了祈雨不惜献身,一半是因为贪图成功之后的巨大收益——经济上的,名誉上的,权力上的;一半是众人起哄之后的无奈之举呀,你要伟大就得有伟大的举动,你要成功就该有成功的样板。光说不练假把式,老百姓心头的那杆秤清楚、明白、灵活得很。
农村新貌
在巫山博物馆藏的十大镇馆之宝中,有一件就来自铜鼓——虎纽錞于。这本是巴人用以指挥军队行进的重器,敲击的音韵沉稳干净,整体的造型古朴凝练,老虎的形象丰满张扬,契合了巴人的精神坐标。根据资料,这是民间征集得来的,据说来自于一个无名的天坑。关于这件宝贝背后的文化梳理,我想卖个关子,等到我再写文物的时候告诉大家。
突然联想到錞于,是因为它和鼓有些关联。我们知道“夔”是舜帝的乐官,主持祭祀礼仪并负责大夫以上级别的后人教育。因共工之乱受到牵连,于是带领族人回到他出生的三峡一带聚居。战国时期,楚国熊绎的嫡子熊挚,由于身有残疾,不能立王,封他别居于夔作为楚国附庸,也称为夔。两个同姓“夔”的部落合并,势力逐渐强大。初期其治所在巫山,后来升为夔子国,赐芈姓,就搬到了今湖北秭归一带。——那个时期,敲着虎纽錞于的巴人势力不断扩张,也肯定给了夔子国很大的压力。前些年备受热捧的电视剧《芈月传》,里面有很多知识点,都和巫山有关。而“夔”的本义,就是指鼓,能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惊天地,动鬼神。这是乐官的秘密武器,也是其生命追求。你不得不感到吊诡的是,立座后双面捶击的建鼓,就是我国出现最早的鼓种之一,战国时代已广泛应用。而“建”字本身,就有创立、设置等义项。最早的巫师们观察到北斗七星,就把斗柄所指方向称作“建”。巴人的錞于、夔国的战鼓、建始的巫师、天上的北斗,他们和脚下土地的联系,我只敢大胆想象,还只能靠以后的勤奋去小心求证。
虎纽錞于
现在,我想带你到铜鼓的阴坡去转转,开一个更大的脑洞。这里是错开峡的尽头,也是红叶观赏期间最受资深驴友喜爱的摄影之地。但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曾经距离揭开巫山文化的神秘面纱,仅仅一步之遥。
2019年7月16日上午,我为了弄清巫山博物馆藏品悬棺的几个疑点,特地请教了已经从博物馆安保部门退休、当年曾亲手参与过取运悬棺的胡明忠先生。根据他的口述,结合我电话请教铜鼓镇和文管所几位老同事的情况,现将有关情况整理如下。
错开峡深处,铜鼓镇原瓦屋大队(现葛家村)境内,有一处岩壁突然内陷,当地人称倒岩屋。此地约有五六十平方大小,开敞处生有一根石柱,高度估计在十丈左右,顶端面积有五六平方。曾经有药农在悬崖峭壁上采药,把此当作避风、躲雨、夜宿的地方。为驱赶寒冷,药农们打起了石柱顶端那些棺材的主意。这些棺材堆放得很整齐,有九层,最底两层有三具,再向上是两具,最顶层仅一具,总数可能是十九具。药农们取下棺材,发现里面有人骨头,嫌不吉利,不敢乱动;有竹签子(疑为竹简,应有文字),很好烧,当了引火柴;有金叶子(应是青铜器),但拿到街上没人买,就丢了。棺材板当然就做了上好的柴火。
错开峡
1995年的春天,胡明忠先生和一位同事,聘请当地农民来到此地。富有经验的农民朋友腰系长长的粗绳,从悬崖顶端一步步下行。在倒岩屋像荡秋千一样荡了几次,才找到落脚的地方。几个农民联手将所有的棺材板都从石柱上取下来,用绳子系牢再缓慢吊下河底,里面的尸骨就装进麻布口袋一起带走。从河底将千辛万苦弄出来的棺材板背上来之后,再用拖拉机装运到县城。为迎合火爆的旅游需要,在大宁河东坪坝对岸的琵琶洲做过展览。用不着卖门票,笃信“见棺发财”的游客,纷纷掏出票子投进棺材,成了一笔不小的收入。
这,就是目前陈放在巫山博物馆三楼那具悬棺的来历。由于采集的时候没有专业人员指导,没有留下详细的过程记录,没有拍照留取信息,没有进行大小、长短、轻重等测量。现在你看到的这副棺材没有盖,不完整的五块棺木是拼凑起来的,尺寸和榫卯不对就没法合缝,里面的骨头也因为来自于不同个体,拼接后非常怪异,不男不女,不长不幼。这就是我请教胡明忠先生的全部原因。
悬棺,是中国南方古代少数民族的葬式之一,是巴人、僰人、賨人等都曾选择的崖葬。这种富有深厚文化涵容的葬式,存在着许多无法解释的困惑之处。我们不知道,远古的人们到底用什么办法,把装有遗体和随葬物品,以及重达数百公斤的棺木送进高高的崖洞里。但我们知道,他们敬畏苍天,所以将祖先供奉在高处;他们热爱生命,所以希望尸身不腐很快就投胎转世;他们推崇孝道,所以不惜耗费巨资完成这一壮举。
听完了老胡的叙述,我长叹一口。弄清了疑虑,我理当释然,却并不轻松。那些悬棺携带的秘密,散落了就散落了,敞开了就敞开了,拼凑了就拼凑了。我们无需苛求当年的同事和参与者,要感谢他们的豪举,才使得这具并不完整的悬棺,能够以原貌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现在,不也是眼睁睁看着很多文脉资源,一天天消失殆尽,有深深的无力感吗?
把铜鼓镇的阴阳两坡都溜达了一趟,我还不嫌过瘾,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如果允许的话,再次看到来自铜鼓镇的虎纽錞于,我想敲击一下,让滚烫的心脏和它产生持久的共鸣。
2020年5月5日
铜鼓宣传片

点击播放,了解别样铜鼓

往期文章

1.深耕福田

2.轻游龙溪

(文中图片和视频选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谨致谢)


主编/ 刘庆芳
微信号/ 461269457
投稿邮箱/ cqwslqf@126.com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