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乾《奶奶的最后一天》

奶奶的最后一天

望自己可以记住她。

那年冬至刚过,周三的上午,刚刚下了第一节大课的我,正往寝室走着,接到了爸爸打给我的电话。

布莱妮的那首《lucky》不停地响动,平时很喜欢的歌,但此时此刻听起来,刺耳极了。

我鼓足了极大的勇气,重重的划开接听键。

爸爸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准备跟老师请假,你奶奶她走了"我能听出爸爸低沉的声音透着疲惫。

尽管事先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还是想不到这一天来的好快。

喉咙哽了一会,我答到"好!我马上回来。"

三步并作两步,飞快的走回寝室。接近零度的气温,额头后背却也出了层细汗。

预感强烈的缘故,早先几天把行李收拾备好,就是防着这天。打开行李箱检查了一遍,想着要守夜的缘故,又把柜子里最厚的鸭绒袄,塞了进去。

汉口开往我家乡的动车只要四十多分钟,这几趟车次的时刻表我都烂熟于心,奶奶病倒卧床的这两月,我每个周末都会往家乡赶,回到奶奶身边陪伴着她,像往常一样和她说笑,让她知道我爱她。

脑袋有点沉,斜枕在手臂上,侧望着车厢外向后倒退的大块田野杂草,枯黄树木。

其实说实话,这几十分钟我一直都处于懵的状态,整个人歪在椅子上  ,大脑空白,很茫然。

很奇怪,我没有落泪,没有大哭,情绪也没有起伏跌宕,似乎还意识不到奶奶的逝去意味着什么。

看着玻璃上反光的自己,眼前却浮现那几次周末赶回家,陪在奶奶的床边,和她说话,逗她开心的场景。

我一边背靠着床看着电视,但隔个十多分钟就回过头,和她说话。

奶奶那时已经虚弱极了,其实我是怕她闭上眼就永远也醒不过来,现在想想我还真是孩子气。

那是因为我舍不得她。

趴在床边,总是握着她干瘦冰冷的手,想过点温度给她,总还抱着点侥幸,安慰自己"奶奶可以像以前一样撑过去,她可还没看着我成家呢。"

但又不能忽视她已经年事已高的事实。

索性尽心的陪着她吧!把每次的陪伴当做最后一面,能够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让自己不留一丝遗憾。

奶奶有次还强撑着起来为我做了一顿午餐,以前不懂事的我还会挑剔她的手艺。可那次,我一口一口安静的吃着,吃的很用心。

是的,那是我最后一次尝到奶奶的手艺。

现在想想,那番茄鸡蛋汤的滋味好像还在嘴边。

然后周末结束了,我又去了学校,然后奶奶走了,那天,果然是最后一面。

然后,没有然后了。

列车员报站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起身整理了下衣服,拿着行李下车出站。

适应了车上的室温,出来冷风扑来一裹,自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深冬已至,呼吸之间,都是哈出的雾气,连空气里都是冬天的萧索味,万物残败的颓靡。

人还在出租车上,隔着半条街呢,就已经是听到吹吹打打的哀乐声,等车开得近了,家乡的大门前已经搭起白色的帷幔。

车子停稳,二姐夫最先瞧见了我,一把帮我的行李接过,替我给了车费。我突然有些手足无措,站在大门前驻足了一瞬,门前空地摆满了吊唁者送来的花圈,还扎着两只彩纸糊的轿子,足有一人多高。心想着,怎么这样大。

又往里面望去,黑布白绫交错的灵堂,一张供桌摆满香烛,两只小臂粗的长寿灯燃得正旺,中间是奶奶的遗像。

大伯父见我回来,连把我引到灵前,站在供桌旁对我说到"快来磕头"

香炉内已经插着几十根香木签,熄灭的,将要熄灭的,燃尽的,刚燃的,供桌上满是掉落的香灰。

我借着长寿灯扑腾的火苗,燃起手中的香,看着奶奶的遗像,选的是她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真是爱美了一辈子。她那慈祥的笑容,我越看越心酸,心中一抽,扑通的跪在蒲团上,麻木而机械的磕着头。

上完香烧完纸,我向灵堂后面走去,看见父亲叔叔正在安排事宜,伯母婶娘跑前跑后的主事,他们都是一脸倦容,眼睛泛起血丝,却顾不得一味的悲伤,此时此刻,如何把奶奶的最后一天安排好,如何招待好吊唁的亲友,才是他们挂在心头的头等大事。

我瞧着父亲的背影,喊了声"爸"

他回过头,发梢与眉间已是浸满风霜之色,昔日在我心中无比高大的身躯,在此时却微见佝偻,他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宽慰道"挨着你姑妈你大姐她们坐下吧。"

捡了张挨在灵棺旁的椅子坐下,姑妈们都泣不成声,来了亲友吊唁,还要陪着,双眼红肿,眼泪真是干了又流,流了又干。

她们是永远的失去妈妈了。

抬头打量起灵棺,我不敢靠得太近,那里面似乎散发着无穷的寒意,将灵堂里所有人裹胁着,让人手冷脚冷,头冷心冷。

如果场景可见,那画面温度绝对是十足的冷色调。

我知道奶奶此时躺在里面,却没有勇气上前看她一眼。原谅我的怯懦,死亡的冰冷从未与我联系的这么紧密,生命的残败凋零,这是一件在我看来庄严而又值得敬畏的事,生离死别啊,黑白是它注定的基调。

此时我还是未掉落一滴泪,一滴也在没有。

一旁啜泣的大姐见我回来了,好像找到了眼泪的宣泄口,挽着我的胳膊悲痛起来,拉着我上前,看看奶奶的遗容。

是的,奶奶睡着了,很安详。她脸上有些苍白,微带着点红润,嘴唇紧闭,和她以往的样子别无二致,可是这一觉会很长很长,再也睁不开眼睛。

多么想在奶奶弥留之际,能够陪伴在她身边,在她耳边告诉她"放心走吧,我已经长大了,会照顾好家里,会用功读书,不给你丢脸,你这辈子过的太累了,你为这家奉献的太多,应该歇歇了!"

高一阵,低一阵的唢呐声混合着鼓点的节奏吵的人心烦,听的我直耳鸣。

从小我就是个心思敏感的人,如果说感情是我精神世界的支柱,那么奶奶的离去,便是让我的世界塌去一半。

心中想来想去,耳边又是不停前来吊唁的亲友的悲痛声,我把脸埋在手里,泪水就这样不经意的往外流出,湿了掌心,透过指缝湿了手背。强抿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但我高估自己的克制力了,我崩溃了,投降了,我的故作坚强被情感的洪流击垮了。

后来是实在忍不住,躲进房里,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嘟嘟嘟"

熟悉的声音从那头响起。

"妈,我奶奶她走了。"就像是气球松开了口,那些虚无的气全朝着缺口涌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电话那头,是短短一阵沉默不语,我早先就和妈妈说过奶奶的情况,妈妈还宽慰我,说奶奶能挺过去的,让我别担心。

"唉",妈妈的一声哀叹,伤心又带着惋惜的哀叹,做了十几年的婆媳,总是生出了感情的,她低语道"老太太咋就走的这么快呢。"

母子之间心连心,妈妈当然能够体会我现在的心情,我从小是在奶奶身边长大,爸妈离婚了后,我就更对她依恋。

一想到这,心里便不是番滋味。

朝着衣柜重重捶了一拳,连手上刚刚烧纸被火燎到的伤痕都没注意,霎时间,手上一阵刺痛。

情绪大起大落间,我怪东怪西,这会又埋怨自己不能早早长大,成家立业,让奶奶享几天清福。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观的面对生死,悲伤的时候除了发泄还是发泄。妈妈只好安慰道"别太难过,没有遗憾就好,不要忘了还有其他的亲人。"

是啊,人要经历过一段时间,才会回味过来,亲人离世时,悲伤先放一放吧,奶奶并不会因为我的悲伤而醒过来,我还有更多的事要做。心中若是没有遗憾,等她走好,我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怀念她

挂了电话,我偷偷擦干了泪,看着镜子里自己泛红的眼眶,整顿了下心情。

丧事乐队自带的音响真是又嘈杂又吵人,奶奶生前最是喜欢安静,听着外面哀乐不断,我的心中情绪复杂。

在我们这,八十岁的老人逝世,已经算得上白喜事,吹吹打打,如此悲伤又混合着古怪的热闹持续了两三天。

我巴不得早早结束。

次日清晨,五点刚过,寒冬的风又冷,车前扎的白花被吹个不停。去往郊外的路还不断下着雾,浩浩荡荡的车队弯弯绕绕来到了陵园。

这里最高的建筑,是一座红砖烟囱,我知道那是什么。

很奇怪,我看奶奶最后一面的时候,并没有哭,可能是为她高兴,她终于不用操心劳累了。

她一生都没有休息的时候,一闲下来就是在穿针捻线。一只竹篓,一台缝纫机,坐在缝纫机前就是一下午,奶奶的两脚一前一后""哒哒哒""的踩在踏板上,她的儿女就是被这样养大的。

她自己要强了一辈子,临终前却还被几件破事给烦心着,我为她高兴,真的,她再也不用操心了。

终于,她走了,与黄土大地埋在了一处。

有她的照片,但我却总会想她,只是此时此刻,她在地下,我在地上,祖孙俩永远相隔,悲在心头,无声的哭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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