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锐评 |《不朽》的一种读法
《不朽》的一种读法
文/楚些
有一些特别的场景,会从作品中兀然站立,朝着你扑面而来。它们或许只是出自作家的无意描摹,与主题并无太大的关联;甚至有可能,作为延伸出来的某个片断,与文本间形成若即若离的关系。然而一旦遭遇,就会如楔子般进入平整的阅读记忆,从而形成一个显明的端点。
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不朽》就是如此。他向我们描述了女主人公阿涅丝对各式各样“凝视”的厌恶,那种厌恶感几乎是与生俱来的,这是一种对待生活警觉的姿态,正如作家自身的某种影像,无论高压状态下的政治、巴黎的多元声音,还是在高节奏中求生的个体爱情,昆德拉皆保持有距离地探视,在他的文本世界里,世界的主题不会得到有力的加重。阿涅丝曾经做出一个奇特的选择,当她走在巴黎大街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感觉到四周的丑恶让她无法忍受,这其中既有声音,也有比之声音更让她产生愤恨的“他们的眼睛”。这个时候,她唯一的渴望就是买上一枝勿忘我,只要一枝,她希望把花举放在自己的眼前,死死盯着它,让自己只看见这个美丽的蓝点,作为美的最后的,不为人所见的象征。
阿涅丝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性,也是个寻常的女性。她有自己的家庭,也有能够激情约会的远方情人,她奔赴到情人那里,一场疯狂到坦荡的性爱,足以扩展她的存在。然而,她又对“存在”有着深刻的倦怠,她感到人生的诸多在场,是那些“凝视”推动、逼迫、想象的结果,因此,对于朽灭有着本能的趋近。阿涅丝身上担负的矛盾,朝向的正是现代性个体的存在困境,在这一困境中,每个人都是一个符号,阿涅丝也不例外。
阿涅丝真正理解并深爱着的人是她的父亲,他们是同类人,她从父亲那里获得了最富有本质意义的生命向度。打小的时候,她从母亲那里,就感受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急切进入,她知道母亲代表着一双无处不在的“眼睛”,她更知道父亲在关键时刻逃开了它。阿涅丝的感觉接近普鲁斯特的描述“我所看见的东西像我看见它们一样看见我”,虽然,这种他人的注视会形成“小的不朽”, 即“一个人在认识他的人的心中留下了回忆”,但她和她的父亲皆惊惧于这种“小的不朽”,被注视的后面是世俗的存在,人的真正精神存在反而因之被打扰。他们都觉得存在的最高意义就是不被世界“看到”,因此,在父亲弥留之际,她答应了父亲的请求,移开了自己的眼神,让父亲在死亡时刻获得高贵的平静。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遇到车祸后,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想到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在得知消息后会全速而来,于是,她在尘世间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加速自己的死亡旅程。在保罗(其丈夫)到达前十五分钟,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死亡,也完成了对“眼睛”的一次彻底逃避。
加谬说过:“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加谬的发言其实相关纯粹存在的精神能指,他在这里并不是要怂恿人类走向沉沦,而是要告诉人们,人在生活面前,唯一握有主动性的只是对自己的最终审判。换一个角度来说,只有在最高的“隘口”上面,才能在较大程度上真正凸显个体的人性。从这个意义上讲,阿涅丝和她的父亲对“眼睛”的提防不是出于仇恨,恰恰来之于对世界、对死亡权力的深刻体认,他们反叛的姿态并没有遮蔽所完成的对人性的突破,这正是小说的题旨,或者说是昆德拉向读者呈现的一个令人惊讶的秘密。
这个秘密乍听起来确实令人惊异,被赋予许多赞誉的眼睛怎么可以去无视甚至逃避呢?问题的关键正在这里,在阿涅丝的理解中,世界正是由各种各样的“眼睛”组成,而且它们早已失却了闪闪烁烁的纯真,恰恰相反,它的后面附着着各种贪欲、窥视、肮脏和敌对,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权力。正是这些挤压着她,使她心力憔悴。包括亲爱的妹妹、女儿等等,她们的声音和行为都让她觉察到背后那“眼睛”的味道。但她又不得不去应对,于是,对“眼睛”的恐惧紧紧攫取了她,无论是家庭、性的快乐、成功等,都不能够使她从中解放出来,她注定是个不会被“眼睛”异化的人,她注定要小心翼翼地选择逃避“眼睛”的可能。
汉语中对眼睛的美化之词俯拾皆是,“明眸善睐”、“眼是水波横”、“秋波”、“杏眼圆睁”以及近世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等等,无非是意指美丽、明亮、纯净之类,这些词语指向的都是生物学上的“眼睛”,或者说是表象式的,至于内质式的的“眼睛”,印象最深的就是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里向我们呈现的赵贵翁那伙人看见“我”时那奇怪的眼神。那种眼神将所寓意的没落文化特有的乖张、戾气、冷酷尽展无遗,令人读后脊背发凉。这正是古代历史文化的那双阴骘的“眼睛”,绵延几千年,沉重地拖在我们后面。
在波德莱尔笔下,十九世纪中后期的巴黎,尽管城市居民的眼睛负担着戒备的功能,但诗人还是以富于直觉的形式加以礼赞。“人穿行于象征的森林/那些熟悉的眼光注视着他/”,这样的注视给城市与人们的生活以活力。一个世纪过去了,米兰·昆德拉借助一个虚构的人物,阿涅丝,完成了对“注视”的质问和颠覆。她以否定的形式来追求某种“不朽”,作家自己说她是“她是一个行走在山谷中的女人,走在听不清她说话的人们中间”。阿涅丝的否定其实就是一种减法,如果没有什么值得她深爱,她宁愿自己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即保持一种孤独的生存状态,而孤独的最极端形式就是永久的死亡,所以在小说中,阿涅丝必死无疑。与之相对应,贝蒂娜作为一个渴望“大的不朽”的女人穿插在小说中。所谓“大的不朽”在作家看来,就是指一个人在不认识他的人那里留下回忆。贝蒂娜千方百计地接近歌德,包括给这位伟大诗人写信,在歌德出国疗养的场所提前埋伏,在歌德书房里以引诱的方式意图获取诗人的吻。对贝蒂娜来说,歌德是否爱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与歌德相恋的事实(或幻象)将进入史册,她将以歌德情人的形象展示在后人面前,供人景仰,爱慕或嘲笑。然而对于诗人歌德来说,提前预知的“不朽”紧紧束缚了自己的思想和情感,他感到了贝蒂娜的企图和威胁,却不惜任何代价跟她和平相处。他甚至一直留意着不让自己穿一件弄皱了的衬衣走向不朽。只有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在穿越“从生命此岸通往死亡彼岸的神秘之桥”的时刻,他才意识到“不朽是一种不值一提的幻想,一个空洞的字眼”。贝蒂娜也好,阿涅丝的妹妹洛拉也好,为了增加不朽的砝码,不断地做着某种加法,甚至将极端的爱也投注其中。然而,对于后世的读者来说,看到的却是存在的空洞形式,是被放逐的爱,人的存在已经走到了反面。
《不朽》里还写到阿涅丝对诗人兰波的喜爱,这位现代诗人有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她,“绝对的现代是必要的”。在这句话里她看到了自己的欲求,看到了对社会学意义上“眼睛”的厌弃。她后来听说年轻的诗人穿着一只拖鞋,跳上疾行的火车,从此离开了欧洲,莫名地失踪,或许是跑到非洲去了。不管怎样,她都知道诗人兰波最终逃开了欧洲这双“眼睛”。
小说的意义就在于揭示各种社会现象背后的权力与关系。鲁迅与米兰·昆德拉异曲同工地向人们揭示了“注视是一种特别的权力”这一事实。“闲谈莫论国事”,背后掩藏的是一双“权力的眼睛”。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单位内部的小声议论的后面是一双“窥探的眼睛”,流行文化符号的后面是一双“金钱的眼睛”。从生下来,人就被各种各样的“眼睛”及其衍生的符号比如玻璃、镜子之类覆盖。“眼睛”的存在,逼迫着人们放弃自我,使“绝对的现代”逐渐破损以至陨落,使走在繁华大街上的人们顿生孤独之感,使生活的舞台波涛汹涌,使人性的沉浮色彩斑斓。想到鲁迅先生对伟大地母、对黑夜的赞颂,不觉涌现阿涅丝那决绝的身影。
当人们普遍地把自我的价值定位在社会的承认上时,人也就开始了倚赖“眼睛”的历程。当然也开启了“眼睛”征服人性的序幕,在历史与现实中,有多少这样的故事已经或者正在上演,挣脱与束缚几乎涵盖了人类所有的命运。从古代中国的许由、伯夷、叔齐这些隐士到17世纪的斯宾诺莎,19世纪的梭罗,他们在生前似乎能够远离尘嚣,但死后还是不能脱逃各种“眼睛’的炒弄,幸哉悲乎,不得而知。19世纪的小说向读者展示了金钱对人的异化,从老葛朗台到拉斯蒂涅,从爱玛到乔治·杜洛阿,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在金钱这架机器面前都在疯狂地展开翅膀。20世纪最杰出的小说却把审视的笔触伸向一个新的领域。卡夫卡那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城堡》中的那个城堡,仿佛就是一个拥有巨大社会组织肌体的“眼睛”,主人公K竭尽心力地试图和它建立联系,但都以失败而告终。“城堡”始终都未真实地出现,但这双潜隐的“眼睛”却又无处不在,它不仅否定着它,也否定着因它而存在的人的一切主观努力,日渐削弱着他们孱弱的灵魂。
昆德拉在《不朽》里还设计了一个有趣的情节,他假设海明威和歌德在另一个世界相遇,让海明威如此嘲讽歌德:“你至今还没有学会如何去死!”
是的,一个伟大的作家除了努力不朽之外,还要学会速朽,速朽也许会呈现那最后的真实,如同昆德拉在书中引了诺瓦里斯的一句话,“这种全然不存在有一丝蓝兮兮的颜色”。
楚些,男,(1973- ),中国文艺家评论协会会员,现居开封。《奔流》副主编,民刊《向度》副主编,《广西文学》散文栏目特约编辑,主持新散文观察论坛,公益活动:人文读书会与乡村图书室执行人。出版有专著《多元叙事与中原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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