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叫做青春的蝴蝶

文 ▍文红霞

一只叫做青春的蝴蝶

外面下着雨,夏天的雨格外惊心动魄。似乎是谁在用桶往下泼。整个世界只剩下了雨声。这样的夜晚适合写些回忆文章。

你常常想起那个地方,仿佛一只蝴蝶在你的窗前飞飞停停。

你一直是勇往直前的,成功或失败,来不及细细品尝,到手即匆匆丢掉。生活实在太匆忙了,时刻让自己处于起跑状态,并告诉自己,你已宠辱不惊。

在一个极其酸楚的梦里蓦然回首,你拼命挣扎,哭泣。所有曾经的伤心清晰地出现在面前。原来你仍是那个难以释怀的女子。

你在怀念,是的,还未衰老,你就像一个老人一样痛彻心肺地追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那样,为什么错失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天,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你背光而立。现在,那些日子黯然出现在你面前,它不言不语,你被它刺得一阵阵的疼痛。

拾起的只是时光之河中零零碎碎的片段,仿佛大海冲向沙滩留下的一两个贝壳,再也追不回了,失去的已然全部失去。

假如说三溪河是一个干涸的河床,你就是仓皇逃逸的一条小鱼。时间在你身上烙下了深刻的印痕,你的思维方式,饮食习惯,非要使劲儿摁才能摁回去的莫名自卑,坚决不去凑热闹的拧脾气,都是三溪河式的。

三溪河中学是几栋土墙房子,老态龙钟地躬身于苍翠的树林深处,简陋,破败,身旁有一条从山林深处淌出的溪流。因为那条溪流和那片翠色,学校也变得意境悠远了起来。

你住在一栋土楼的二楼,五平米的小木屋。铺着木地板,千万不要想得太美,当初建房时图简便,木头一解开就铺上去了。墙壁和门也是木头的,都还能看出身为原木时的样子。

有一竿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门前的老槐树上挂着一块铁皮,一到时间,就有人去敲那铁皮,“噹噹噹……”清脆中带点沉浑的声音传出去老远。

是如此的荒凉委顿,哪怕1992年你们五个年轻人同时来到这里,如同五朵蓬勃绽放的青春之火,也无济于事。仿佛是凛冽的寒冬,万木萧瑟,灰暗颓丧,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莫名的忧伤。

进校前在乡镇教育组开大会,乌泱泱数百人挤在会议室里,有人抽烟,很多人窃窃私语。话筒老有一种滋啦滋啦的电流声。

是夏天里最热的几天。一种干巴巴的暑热。什么都不做,都一头一身的汗。何况这么多人挤坐在一起,各种奇怪的味道拧在一起,形成一股让人恶心的气息,冲击着人的感官。

你刚从一场分离中回来。两年的师专生活,玫瑰幻梦般的迷离忧伤。那是一生中最漫长又最短暂的暑假,似乎每天都在下雨,要冲洗掉所有旧日的牵连和痕迹,被剥离掉了部分的自己。

你进了全县最偏僻的三溪河中学。那里距离全县最穷的马营不远,那里流传着贫穷的段子是,全家只有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

你的心情灰败,耳朵里嗡嗡作响。有个极响亮的声音在怒斥:“当地老百姓都说什么酒校长,赌主任,渔老师,啊,像什么话!啊?!”

会议结束时已是黄昏,有人过来叫你去见见未来的同事。你木木然跟着去了,镇上一个狭小的酒馆里,一张桌前围坐了一桌人。你泪眼中看见了一圈儿毛茸茸的脑袋。酒杯已经端在手中,没人叫你坐下。你也没说话。

你竟然一扭头走了。你是准备回家的。但你走错了方向。直到你一个激灵从茫然中醒来,发现天色已经暗沉,路两边全是莽莽苍苍的树林。你吓了一跳,这是到哪里了?那天你是天黑透了才回到家的。

那次迷路仿佛是你人生的一个谶语,你常常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等你从茫然中回味过来,你已经错过了很多机遇,你每每自责,但错误依旧重演。你只能归结为命运的恶作剧。

每年都会潮水一样涌出无数的年轻人,一纸派遣书,成为庞大的乡村教师中的一员。如同麦子撒进了春耕的大地,如同鱼儿游进了海洋,转眼不见了踪迹。进了某个教育组就像签署了终身契约。在这里教书,过日子,退休。从青春勃发到满头银丝,也不过是送走了几茬儿学生而已。

进三溪河中学之前,你已在市级报刊上发表了几篇散文,也获得了一些校内外的奖项,谁知道它们对你的命运无用。事实上,早在你们这茬毕业生名单送到县教委时,已经按照亲疏远近分类打包好了。

你的同学有上调去乡镇或者企业或者银行税务等工作的,后来他们迅速成长为同学中的权贵阶层。也有几个进了县一中,县实验中学。也有去电视台广播站的,最不济的去了乡镇里的重点中学。你们几个死党毫无悬念地进了最偏僻的乡村中学,因为你们都不知道还要“找人”,“找关系”。

新校长开会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保证我不会乱搞女人。”把年轻的你们雷得外焦里嫩。校长老婆是个瘦小干瘪的女人,脸上青中带黄,她在食堂做饭,好几次和食堂里的胖厨师吵架,互相指责对方在食堂偷肉。

你们每月从粮店拿一张转账单交给食堂,再交一些菜钱就行了。不知道是不是她们都偷肉的缘故,食堂里的菜总是一勺连皮土豆或者大白菜,吃得你们叫苦连天。就去抗议。每抗议一次,司务长就去溪对岸的粮管所背回半扇猪肉。当天的菜全是大块的肉,管它肥的瘦的,全吃个精光。

你的课很多,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再说那会儿年轻,再忙再累也成天精神抖擞的。

没课时一个人坐在五平米的小木屋里,看着木头窗棂外那丛青绿的毛竹时,悲伤和孤独,对未来不可知的恐惧和迷惘就会像水一样漫上心头,几乎要将人没顶窒息。你不知道你要在山里呆多久。你也不知道如果离开了这里还能去哪里。

隔壁房子里就住着已经教了几十年的老教师,他们从一所山乡中学挪到另一所,一辈子在这山里打转转,眼看着一辈子快转完了,还在山里。带着谦卑的笑,拿着微薄的薪水。他们长成了山里的一棵树。一想到自己一辈子要过这样的生活,就不寒而栗。

你清楚地明白,你现在这种对生活的热情,全都来自性格中阳光的一面,它不会无止境供给。当它燃烧尽时,你也会陷入委顿。如果常年累月分配给你如此繁重的课,你会甘心情愿吗?

仿佛被抛掷进了一个荒野,看不见前路。你给自己写了个条幅:暂借桑坪栖彩凤,聊将三溪卧蛟龙。你不知道“暂借”会暂多久,自己是否真的能成龙。成为一个笑话也说不定。

多年后看《立春》,你一下子被击中。看着王彩玲一次次奔赴北京,你仿佛看见了自己。自视甚高而又视野狭窄,奋力向前冲,却像被困在迷雾中。户籍制度和诸多看得见看不见的门槛把你们挡在时代之外。

你只有一支秃笔,写啊写啊。渐渐有几篇散文在省级报刊上发表了,有陌生人写信称赞你,有编辑热情鼓励你,说你感觉敏锐,文笔鲜活,可以在写作的路上放手一搏。

你还打算到城里哪个单位谋个笔杆子的工作。你之前,你之后的很多文笔好的人,靠写作被某个政府机关看中,收入麾下,从此洗掉粉笔灰,开始从政生涯。

你最后选择以考试的方式离开。复习考试并不难。你遇到的阻碍都来自人。教育组为了留住“人才”,不给你的报考表盖章,所有努力都白费。但你如果真的留下来,你将是他们眼中的“异类分子”。如果惹得他们不高兴,他们会找借口把你“发配”到更偏僻的学校里去。你有一个同学就这样被修理过,他因为一件事和校长吵架,结果下半年就被通知去一个山顶小学报到,他是一个化学老师,去小学教什么?其目的是为了让他学乖,听话。

有所中学出过一件事,有个三十岁的男老师跳楼自杀了,他考研究生考了两年没考上,第三年寒窗苦读,信心百倍要去考试时,学校不同意他考了,说他已经用掉了两次机会,不可能把所有机会都给他。他找校长找教育组长找教育局长,或坚硬拒绝,或推托搪塞,报名日期过了,他便从教学楼顶跳了。

你能理解那位同行的心情。——全力奔赴目标,还没上战场呢就被勒令退出,如果是你,你也受不了。

为了那个章,你在教育组长的办公室整整磨了一个星期。你把在课堂上锤炼了四年的口才充分展示了出来。雄辩滔滔不绝,气贯长虹。从个人的需求说到教师素质的提高,从城乡教育差距说到教师再教育的重要性,从中国乡村教师体制的封闭性说到教师流动的必要性。如果实录下来,一定是一篇针砭乡村教育的精彩长文。

你终于说服了教育组长。但他郑重告诉你,仅此一次机会。你人生的很多转折点都有人告诉你,只有一次机会。你必须拼尽全力,或许这就是你逢考必中的原因。

九零年代有很多事发生,《春天的故事》犹如一股清新的风吹遍大江南北,就连偏远的三溪河也知道深圳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革。那是社会转型最剧烈的几年,有同事辞职去广东打工,和那些高中毕业生一样挤进服装厂、电子厂。也有做生意的,从汉正街批发来盗版光碟、服装等来卖。

生活如大浪淘沙,一波又一波的试水者要么被拍死在沙滩上,要么成为弄潮儿。般般种种都需要十年二十年后才能看得清楚。

你算是哪一种?你不甘心命运就此止步,一路拼杀,考本科考研究生考博士,一生中的黄金岁月都在考试中度过。

你算成功吗?今天,你仍然被科研的皮鞭抽打着,每天疲于奔命地写论文,做课题。被学生监督着,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仍然贫寒,疲累,看不到前途和希望。——一个四字头的人说前途和希望真像一个蹩脚的笑话。

打开一只旧箱子,各种气味冒了出来,每一种气味都似曾相识。这是时间生出来的气味,由时间而生,终有一天也将由时间抹去。是村上春树说的,就像从你心里流出来的。

你总是留恋那些旧东西。旧照片、旧信件、旧日很喜欢的一些小东西……经过多次搬家,折腾来折腾去还没丢掉的一些东西——一些零碎的旧日生活。那些由时光堆砌的日子,那些活蹦乱跳的岁月就凝固成这一堆旧东西了,想想真有些伤感。

四年,幽闭的青春,一个女孩子最美好的年华在寂寞的山里开着,孤芳自赏。周围女伴的爱情故事起起落落,都是别人的精彩。

你毫无理由地相信,这儿不属于你,有另一座城门为你虚掩着,只要你走过去,就会冰消雪融,春暖花开。这种期待和自信不知来自何处,它总在每个夜晚深沉的时分刺痛你。

每月106元工资,每月25号到会计那里领钱。藏在包里似乎藏了一个秘密。买几本书或者换季的时候买件衣服。妈妈很有远见地说,每月存零存整取还可以赚利息。你每月存五十元,后来竟然派上了大用场。你破釜沉舟去读书的底气就来自于此。你不会饿肚子。

除了读书和在山中散步,也没有什么消遣。有个和你一起来的王老师难耐枯寂,常常骑了自行车在河对岸的公路上狂奔,直到精疲力竭才回来。有一天闯了一个祸,他撞着了一个老人,十几天住院治疗,背上了五千多元的债务。从此,不骑车了。除了上课,一天到晚窝在屋里。后来他南下打工去挣钱,却染上肝病。回到小城开起了摩的。

小莲跟男朋友分居两所乡村中学,领了证,只能两周相聚一次。没有房子没有钱没有正常的性生活,不敢生孩子。还有更多年轻人因交际圈狭窄,找不到对象。就找附近村里的姑娘结婚,他们被称为半边户,另一半是种地的。

有个女同事长得很漂亮,有一天她哭着去告状,她被人强奸了。还有一天半夜校园里传来嘈杂的声音。隔壁老师出去吃喜酒,翻车了。

没有人能理解一个女孩子在那样荒僻的环境里的孤独和惶恐。对面公社的大喇叭每到黄昏都会播唱歌曲,一遍又一遍唱着:“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

每到黄昏,你的心就沉浸到莫名的怅惘和忧伤中。心情变得很文艺很三毛。你梦想远方梦想繁华却又不敢付诸行动,日复一日过得萎靡颓废。你甚至能够理解那些人为什么会沉溺于赌博、酗酒、打渔了,因为那样多的无聊和空虚需要填补。

学校的厨娘搞了个周末舞会,磁带伴奏下,三步四步,在葱姜煎炒的气息中旋转。你总是格格不入的。你在他们看来特别孤僻。

那些日子过得缓慢、悠长,让人急不得、恼不得,只能慢慢浇熄心中的青春之火,折了翅膀的蝴蝶在风中翻卷的悲哀。

你看见时光像一把巨大的扫帚,冷漠地扫过每一个人。俏丽的小姑娘变成满面风霜的胖阿姨,愤世嫉俗的才子变成满口官话的中年大叔。你所呼喊的疼痛被批评为矫情。——还有那么多窘困中的下岗工人,农民呢,你好歹冻不着饿不着,在这里叽叽歪歪作甚?

然而,你的青春是如此无辜和卑微,燃烧了生命中最明亮的部分。很快,这点灰烬也将被时间的风吹散。风过眼,一切渺无踪迹。

——原文刊于《向度》16期

作者简介

文红霞(1971- ),女,湖北秭归人,执教于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文学博士。在《儿童文学》《少年文艺》《散文家》《太湖》《华西都市报》《布老虎青春文学》等期刊发表文章多篇。散文《停泊在水底的故乡》入选人民教育出版社小学语文阅读教材。学术专著《新媒体时代的文学经典化》获得第二届杜甫文学奖。另出版有著作:《俗眼窥红楼》《新媒体时代的文学经典化》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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