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我就是一株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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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桥大学图书馆 志 勇 摄
最近几日,不知为何,脑子中总是萦绕着《病梅馆记》里的句子,
“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梅以疏为美,密则无态”“有以文人画士孤僻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
这样的句子屡屡浮上心头,总是有其原因的。屡思之后,终于明白了——却原来我就是一株病梅嘛。
我出生于大饥荒之后,属先天营养不良。记得就读高中时住校,从家里带干粮,多是窝窝头、煎饼就咸菜,直到上了大学,伙食才有改善。在正长个头时营养却跟不上趟,难怪我比弟弟们都要矮。
而这还远非最要命者。好读书,却无书可读,村里的学校,既无阅览室,更无图书馆,除了印有“万寿无疆”“不怕离婚,不怕坐牢,不怕杀头”的语文课本,就是看课余同学之间传阅的小说如《海岛女民兵》《万山红遍》《苦菜花》等。还有电影放映队会定时到村里来放电影,有《红灯记》《智取威虎山》《铁道游击队》《卖花姑娘》《地雷战》《地道战》《洪湖赤卫队》《红色娘子军》《南征北战》等。
受此影响,最热衷的游戏,便是和小伙伴们在土堆上开挖地道,有一次地道塌了,还把小伴埋在里面。在马路当中挖坑,上面用小树枝、草叶盖上,撒上浮土,躲在旁边,看行人颠倒而取乐。兵分两队,相互间用土坷垃开仗,或与邻村孩子打架,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另外,就是和弟妹们用宝贵的零花钱买连环画看,至今,家中就还保存有整整一箱,不外《战开封》《再战开封》《李自成》《密林歼匪》《陈胜王》《激战五峰山》《不怕鬼的故事》《武松》等。至于大量阅读《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及其他世界文学名著,那是上了大学后的事情了。当时读到的是《水浒传》,反复读,吃饭也读。记得父亲曾拿回来一本《封神演义》,老师借去看,再转给同学,同学转同学,最后不知所踪。我清楚地记得,《海岛女民兵》是借同学的,只允许看一个中午。于是放学后,我没回家吃饭,蹲在教室门口,用午休时间将其快速看完,其实也就是浏览个故事梗概而已。去同学家玩,在窑洞炕上发现一本没头没尾的书,十分有意思,索性趴在炕上读了起来,事后回想起来,大约是巴金的《家》。《平原游击队》则是考上县中后,借一名父亲是当副县长的同学的而读。
中学当然有了图书馆,但似乎只有学习委员方可代表班级去借,反正我一次也没借过,当然功课重也是原因之一,那时要考大学了吗。因此,上了大学,我就像掉进书海里的人,拼命阅读,虽溺亡亦不悔也。许多同学也是如此。我现在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在一个人求知若渴的青少年时代,而不给他书读,那就是一种犯罪。
曾和一上海同事闲聊,她说自己读初中时去安徽农村插队,村里当然无书可读,有一同学随身带了本《新民晚报》的合订本,于是大家轮流来看,都快翻烂了。可见,精神上之饥渴笼罩着大江南北的学生们!如此半饥饿状况下,我的精神之发育,恐怕还远不及身高。
非但此也,我读小学、初中时正值“文革”如火如荼之际,每日高唱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就是好”放学回家吃饭。贯彻“五七指示”,“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自小学至高中毕业只需九年。还有就是勤工俭学,去河滩砸石子;自己动手垒水泥乒乓球台等。
“批林批孔”运动掀起高潮之时,某日县里要来视察,于是老师留下几个同学来,有写批判稿的,有用毛笔誊写到白报纸上的,我是专门负责写稿的,老师出个题目,我和几名同学作文,不外引用一两段“M 语 录”,然后再加以发挥罢了。剩下的人用毛笔抄写到白报纸上。一直忙到次日凌晨鸡叫时分,方将学校整整一面墙用大字报糊好回家。至于孔老二,以前本不知世上竟然还有这么个人,经过此番批判方才有所了解,当然他的智慧,是连辩日之远近的两小儿、在大道上玩筑城游戏的小孩子也不如的。法家当然是正确的,而儒家则是反动的。
“以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斗争要年年,月月讲,日日讲”,人纯粹是个阶级生物,只有阶级性,毫无人性,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反击右倾翻案风,一边看电影,一边嘲笑那在讲台上大讲“马尾巴的功能”的教授。国民党反动派只打内战不抗日……
当 M 去世的噩耗传来后,全校师生集中在大院里,席地而坐,校长在台上一边哭一边宣布这一噩耗,大家则在台下哭成了一片,当时的感觉就是:万寿无疆的M 他老人家怎么会就走了呢?苏修、美帝眼看要打来了,天就要塌下来了,这可怎么办?
简单的二分法:非黑即白,不是好人就是坏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矛盾也分敌我与人民内部,是非须以阶级而定,“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领袖说的都是对的、真的,“一句顶一万句”,敌人说的当然都是错的、假的了,“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
正面人物个个高大伟岸,反面人物无不萎缩渺小;银幕上的日本鬼子、蒋匪军、美军一枪毙命,而革命战士即使中弹,临终前也要拼命杀敌或上缴党费。农民起义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破四旧”,不砸烂旧世界,就无法建设一个新世界……
我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历史观,就是呼吸着这样的空气,沐浴着如此之光线而成长定型的。一方面是精神极度饥渴,另一方面则是大量非人性的、讲阶级斗争的、扭曲片面虚假的人生观、世界观、历史观之灌输,我能够长成个什么模样,完全可以想见!当时之社会,不正是在做着“斫直、删密、锄正”的勾当么?我不是株病梅又能是什么?
剑桥大学图书馆 志 勇 摄
好在改革开放了。恢复高考那年,我考入县中,两年后进入大学中文系,假如用裹小脚来作比的话,我只相当于一个半成品。小脚裹到一半,突然停止了,裹脚布除去,任其自由生长了,那年我十七岁,才试着迈开半残疾的双脚学步。进入大学后,在老师引导下,我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尤其外国文学名著,几乎老师讲到的,我全部去读,当然是囫囵吞枣,来不及好好消化了。但裹过的小脚虽比天足更渴望自由,然其对自由的适应,毕竟有些畏首畏足。
记得有一年暑假,我没回家,留在学校帮同学看寝室,一个暑假,我把范文斓主编的《中国通史》通读一过,然收获极为有限。工作后读了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却发现历史原来长这样?再后来读《纲鉴易知录》,张荫麟《国史大纲》,萧一山《清史大纲》,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问学谏往录》,《知堂回想录》等,一点一滴重建自己的历史观。当然,齐邦媛的《巨流河传》,王鼎均的《人生四部曲》,周德伟的《落笔惊风雨——我的前半生与国民党的点滴》,高尔泰的《寻找家园》也有助于我了解历史真相。
如果说当初是文学将我引进门的话,那么,走出校门后,种种因缘际会,我由文学而心理学、哲学、历史、地理、政治经济学、民俗学、社会学等等。一九八四年大学毕业至师专教书,读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少女杜拉的故事》,弗洛姆的《逃避自由》,眼前似乎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还有钱锺书、梁实秋、林雨堂的文章,然后是台湾作家如三毛、琼瑶等人的小说,张继高、陈之藩的散文,徐复观、殷海光、周德伟的哲学,则如海面上吹来的清风。然后便是遇见知堂,惊为天人,他的书见一本买一本,记得那年去乌鲁木齐出差,在书店见到广州出版社出的《周作人文选》四本,买下,舍不得托运,放在随身行李中,坐飞机带回。相当长一段时间,知堂成了我读书的引路人!
近几年来则是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文德尔班的《哲学史教程》,哈耶克《到奴役之路》,约翰·密尔《论自由》,爱德蒙·柏克《自由与传统》,以赛亚·伯林《自由论》,《殷海光文集》《周德伟论哈耶克》《甘地自传——我追求真理的历程》,丹尼尔·汉南《自由的基因——我们现代世界的由来》,阿瑟·赫尔曼《苏格兰:现代世界文明的起点》,阿林·弗莫雷斯科《妥协:政治与哲学的历史》等,一扇理性的大门又向我打开了。
人不仅有阶级性,更具人性;且人性非常复杂,绝非黑白两色所能概括的。文艺就不仅是为工农兵服务,它是为所有人服务的。从来就不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人之为人,便是要追求真相与真理,是什么就说什么。我们割裂了与传统的联系,而传统并非现代化的敌人。人就不是要安安心心做一枚小小的螺丝钉,而是成为他自己。宗教信仰并非统治者用来麻醉劳动人民的毒药。计划经济是通往奴役之路,那么计划文化呢?不是我们要去扛着枪解放天底下四分之三受压迫的人民,而是首先要来解放自己。同样是殖民地,甘地先生领导印度人民就通过非暴力抵抗运动而取得了民族独立。政府是靠纳税人的钱来养活的,而非相反……
真理就像阳光一般,在去掉蒙蔽之后,它在哪里,我的头就朝向哪里!这期间有过反复、挫折、阻挠、非议,然而那颗向着太阳的心却永远没变!
龚自珍先生在文章中写道,他购买了三百盆病梅,“毁其瓮,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又希望“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余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先生大力宏愿,我真替那些病梅感到庆幸。然我这株病梅,又靠谁来医治呢?恐怕只能依靠自己了。唯一感到幸运者,就是自己的精神虽然弯曲斜歪着,然其中之神经尚未坏死,当蒙蔽一旦去掉,它就激励着我去追寻阳光,而努力地长啊长,虽然我十分清楚,无论如何努力,我这个裹到一半的小脚,永远无法像天足那般健康的,但这就是我的宿命。
当然,只要我这株病梅存在一日,就会提醒后来者,那病梅馆曾经的存在,这大约就是不幸的价值吧。
二O一八年四月十八日上午至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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