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帆说纸 | 壮哉!德格印经院

德格印经院

德格印经院素有“藏文化大百科全书”“藏族地区璀璨的文化明珠”“雪山下的宝库”的盛名,它的全名叫“西藏文化宝库德格扎西果芒大法宝库印经院”,也称德格吉祥聚慧印经院。这一长串的光环下,吸引我的,是那据说环绕在印院旁的无数家狼毒纸作坊。

在德格,有着38年教龄的索朗云旦老师(被当地人亲切地称呼为“三元老师”)帮我们安排了所有行程。她是西藏大学图书馆米次老师的同学,此次也是受米次老师所托专门来帮忙的。

洗版、裁纸与印刷

印经院院子呈回字形布局,中间部分是一个朝西走向的天井。出于防火的考虑,印经院不拉电线,完全靠自然采光,故这种天井的造型极为科学。院子的一侧是清洗雕版的水池,四五个藏族汉子在清洗刷印完的版子,另一个老人把清洗后的雕版一一对应排序。三元老师介绍说,检查排序的人,需要有一定的学识修养,否则,一旦排错,后患无穷。这完全能理解,毕竟,寺庙内藏有32万块雕版;毕竟,它是全世界藏文木刻印版保存最多、内容最丰富的印经院;毕竟,建院数百年来,印经院的工人们基本未停歇过雕版。

院落另一边的大开间内,被分成了两个隔间。其中一个隔间内,两个工人对坐,把一叠大张白纸拉出一段到固定的位置,再用一把大弯镰刀裁成统一尺寸的纸张。另一间屋子内则有一个近两米高的固定架,工人们把裁好的纸张密密地叠放起来,一直叠到固定架的最高处,压紧压实后,用棍子前后左右敲打一番,把四边敲得更齐整一点。最后,两人站在凳子上,用一把一米多长的大刀,像扯锯子一般,把边缘不齐整的纸边全部削平整。我看了一眼,觉得不是手工纸,而是机器纸。三元老师告诉我,现在德格印经院进行雕版印刷主要用三种纸,一种是刚刚看到的机器纸,虽然当地人嫌它表面太光亮,看多了对眼睛不好,但它的优势在于价格便宜;第二种是从雅安买来的竹纸,被统称为内陆宣纸;第三种就是狼毒纸,但价格比较贵。一套500张体量的佛经,用机器纸印刷,价格在2000元左右,若用狼毒纸印刷就要7000余元了。这个我完全理解,从原材料、加工工艺、保存年限来讲,机器纸哪能跟手工纸相比呢?三元老师也称赞道:“狼毒纸好是真的好,原来的活佛们,念了一辈子经书,很少有戴老花镜的,这种纸,可以清心明目呢。”

我们边聊边上二楼,楼梯陡窄,光线又极暗,楼上两侧厢房摆放着一排排与房顶齐高的架子,架子上插满了带着手柄的印版。这些印版囊括了几大教派的经典经文,还有涉及历史、科技、传记、藏医、历算、语言、文字等诸多方面的著作,内容极为丰富。至于它的镇院之宝《三体合璧八千颂般若波罗蜜多经》,更是先于德格印经院26年便已存在,其图文并重,是孤本,更是一件无比完美的艺术杰作。

三元老师带着我们转过几道搁架,眼前豁然开朗,天井的光线肆意地照射下来。整个前殿是个开阔的空间,除了靠墙周围依然是顶天立地的印版架外,中间部分则是颇为壮观的印刷作坊,数十个健壮的小伙子,两两对坐,一高一低,中间斜放一个经版架。经版架上放置着待刷印的经版,高坐者拿着蘸有墨汁或者朱砂的软擦,快速地往经版上均匀涂抹,并接过矮坐者递送过来的纸张固定在经版上。此时,矮坐者如同磕长头般,双手握着布卷滚筒“巴芝”,自上而下滚过纸面,如此前仰后合的动作,犹如在向经版及印文顶礼膜拜。刷完版后,手轻扬,一张完成的经文飘落在经纸架上。我有些担心地问:“如此大量印刷,会对经版有磨损吗?”“不会不会,这里刷印的经版都是老版的,保护得很好,如果真的磨损得很厉害,像‘八千颂’,我们就不印了。我们还复刻了一部分,把原版保护起来,用复刻版印。”我仔细观察,这里的刷制工具,与内陆的棕刷不一样,都是软布制成,对雕版的磨损应该会轻微一些。

晾晒与修复经版

德格印经院虽然面积不大,但设计精巧,错落有致,我觉着自己是上了三楼,而事实上已经到了四楼。这层一边是“晒书楼”的耳房,用来晾晒印好的经书,待干后再收起来,装订加工。另一头是画版库房,库内依然昏暗无比,唯一一个借光小窗,被两位刷版工人占用。另一边,几个工人围着一盏小莲灯,在丈量登记画版的尺寸,为裁切纸张做准备。我诧异于画版坚固结实,有些画版尺寸格外大,却不破不裂。他们告诉我:有资格被德格印经院选为印版的木料,可不是“寻常之辈”,非要待秋收后,到山上寻找直挺且无节疤的红桦木,砍伐后裁成需要的尺寸,就地烘烤干燥,驮回家中放入畜粪池沤制过冬,然后取出再烘干,推光刨平后才能成为待雕琢的胚版。这组工序中那道特别有“味道”的工序让我忍不住皱了眉头。同行的伙伴大概怕我暴露无知,偷偷地跟我咬耳朵:“应该是通过沤制消除板材的木性或者说是活性,让它更趋于稳定。”这可真是隔行如隔山。

我们继续往上走,到了寺顶,再转一个弯后,看到数不清的经版晾晒在日光之下,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酥油味道,地面经年累月被酥油浸润着,显得有些黏滑。据说,德格印经院的经版用完要仔细洗掉墨泥或朱砂后再涂上酥油入库,才能保持百年不腐。

屋顶另一头的一间小屋,是修复雕版的地方,难怪光照特别好。一溜窗户前,刻工们全部面窗盘坐在榻上,身边放置的刻刀闪着锐光,木质把手熟润圆滑。雕版修复,就是把缺字或残缺部位剜去,用红桦木根据缺损部位的大小削成木榫状,打进木头,再削齐与雕版平,最后在这个平整的木头上重新刻字。德格印经院的刻版要求是极其严苛的,雕刻工匠都是以师带徒的形式培养,一般学徒只能雕刻经版上的空白部分,给师傅打打下手,只有经过严格考核筛选的刻工才能接受雕刻重任。如果是画像的刻工,除了要具备更为精湛的技艺外,还需要有基本的审美以及对画面空间的布局能力。为了确保雕版刻印精准,德格印经院规定每人每天只能刻一寸版面。此外,版子初刻出来,还要经过反复校对,再对错字、掉字等挖补改错,绝对准确无误后,再请雕版专家来验收。验收合格后的雕版放入酥油锅内熬制、浸泡,再取出晒干(据说现在这道工序改成在日光下刷酥油),最后用当地的一种名叫“苏巴”的植物根须熬水清洗,这种植物的溶液能够有效去除雕版上多余的酥油。我不禁感慨:也许正是这份对于典籍文化的虔诚,才能使它们成为“经典版本”。

狼毒纸的“前世今生”

在雕版库房内,有不少藏族信众,他们一边念着佛语,一边用额头触碰雕版行叩首礼,以示崇敬。其中一位女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她是德格印经院的工作人员,叫白玛。在她的带领下,我们进入古籍展厅。说是展厅,其实是位于二楼的一个小厢房,平日并不对外开放,里面有几个玻璃展柜,放置着不少古老的印本佛经。我留意到,书叶上除了絮化磨损外,也有轻微的虫蛀破损以及虫咬缺失。这印证了我之前所提到的,狼毒纸的毒性在加工过程中有所消解或者随着岁月的流逝,防虫的效果也会渐渐减弱。白玛老师告诉我,在德格土司时代,印刷用纸大部分都在本地制作,只有极少部分从不丹进口。印经院所需的纸张,是由印经院管辖内的100多家造纸活差户提供的,而且要选择生活在向阳地方的老百姓或者牧民,每年每个差户上交印经院印刷用纸1700张。此外,印经院还会向差户摊派60个藏洋的名花税,强制向差户发放茶叶,用以物易物的方式换取差户的各类实物。一般情况下,一个藏洋的茶叶会强制换取50张纸。如此算来,一个差户一年要上交印经院纸张4700张。我心中盘算了一下,当时,德格印经院每年大约需要50万张印刷用纸,这个量可真不少。“所以,那个时候的藏族人家没有不会做藏纸的,德格印经院的存在,也推动了德格手工纸的发展!”白玛老师自豪的说。我赶紧追问:“那现在还能看到这么多纸户吗?”“不能了,原来德格印经院对面就有一家在做,现在也没有了。村子里还有一家,不过乘车也得走上半天。下午您可以去‘康巴文化博览园’,我小姨在那边做纸,您可以在她那里看到所有的造纸流程!”

听三元老师说,“康巴文化中心博览园”是一个汇聚了手工造纸、唐卡绘制、雕版复刻等民间手工艺的场所,既能参观游览,又能学习体验。虽然与我心中想像的百户造纸盛况相去甚远,但能再一次看到狼毒纸,还是颇让我有点儿激动的。

狼毒纸
博览园内的第一家就是“德格藏纸艺术中心”,两侧各挂一块铜牌:“德格藏纸制作技艺传习基地”“德格藏纸制作技艺体验馆”。这个地方的掌门人就是白玛的小姨充巴老师。该中心内部,一改德格印经院的昏暗状况,显得格外开阔明亮。据充巴老师介绍,她的这份手艺也是祖辈传下来的,之前一直在正式单位做其他工作,十多年前才重拾这份技艺。德格藏纸采用狼毒草的根为造纸原料,生长在海拔3000米以上、阳光充足地方的狼毒草其根须很粗壮,造出的纸质量也好。德格的藏纸被分为三等,根据资料记载:“‘阿交如交’的根须分内、中、外三层,可以分别制造三种质地不同的纸张。若用中层造的纸,则为一等纸,纸质细腻,色略白,为德格土司公文专用纸。若内层和外层合用造的纸,则为二等纸,是德格印经院的主要印刷用纸。若是内、中、外三层合用造出来的纸,则为三等纸,质地较差,纸较厚,纤维也较粗,一般用于印刷风马旗、玛尼旗或作包装纸。”在充巴老师这里,藏纸也被分为三等,一等纸的纤维如同丝绸一般洁白、细腻,用它制作的纸张如同布料般柔软,可放入水中清洗,不破不化。二等纸的纤维略逊一筹,比较粗硬,可用来印刷经版。三等纸的纤维里面含有一些金黄色的杂质。但在充巴老师看来,即使三等纸也非常漂亮,用来制作纸灯笼,很受欢迎。显然,她很自豪于德格的藏纸。

在这里,我还看到了一张非常特别的纯黑色狼毒纸,其表面略带光泽。充巴老师说,这是用一等纸做成的加工纸,黑色非常受画家、书法家的欢迎,用金色在上面书写画画十分漂亮。我想到前几年去西藏时,看到不少黑色藏纸抄写的藏文佛经破损了,却苦于无修复材料,所以索性向她打听一下加工方法。她告诉我,这种颜料调制起来十分麻烦,需要从山上采摘十几种植物,再加上羊奶或者牛奶。我拿起纸凑近观察,闻到了一股墨香味。她说:“如果不加上墨汁,一般染不成这么黑,当然,我们用的也是藏地的墨。”至于纸张砑光的工具就很有些意思了,不同于我们选用鹅卵石,这里是用一个大大的白海螺砑光。海螺在藏传佛教中是一种重要的法器,被称为法螺,在藏族人心目中,用法螺对纸张或者唐卡进行砑磨,除了可以使纸张更柔软光滑外,还有额外的佛法加持作用。除了法螺,一些坚硬的玛瑙珠子,甚至是天珠都会被用作砑纸的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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