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只当它是一桩笑话
我六岁时去长岭乡下奶奶家呆了半年。我父亲带着我先是坐火车到长春,再从长春坐大客车到长岭,最后沿着车辙深深的大土路步行十几华里,才到了深藏在田野深处的庙上屯。
庙上屯是个小屯子,只有二十几户人家。据说很早以前屯子后面有一个庙,后来只剩庙前的一棵老柳树孤独地站立在瑟瑟寒风中。
深秋的原野一片金黄,玉米秧倒伏在地,秋草有大人那么高,鸡、鹅、牛和狗在大路上走来走去。屯子里家家都是碱土抹的土平房,一进门就是厨房,有的人家把井打在厨房里,墙角是一大堆用作烧柴的玉米秸。晚上点的是煤油灯,一般人家炕上连褥子也没有,人就睡在炕席上。只有队长家和新结婚的人家才铺褥子。
乡下吃食可真差,一天两顿饭,冬天上顿下顿的玉米饼子大馇粥土豆酸菜。我不爱吃,常常哭闹,常常被我爷骂。
屯子里的乡亲们虽然笑我这城里娃娇气,但谁家有了好吃的还是早早送过来给我。
六姑奶一来,我奶就责备她:“你看你走道儿这么费劲还过来,小妍不懂事儿,我们哄哄就算了。”六姑奶一边把一大碗烀好的大饭豆放到炕桌上一边说:“人家小妍能来几回,好不容易来了,啥也吃不着,可不中!”
我贪婪地用手抓起一把还热乎的粉红色大饭豆,全塞进嘴里,哎呀那个面,那个香啊,真是今生再没吃过“那夜似的好豆”。
六姑奶脸儿窄窄的白白的,不像屯子里大多数人脸那么黑。她的头发是灰色的,还有漂亮的自来卷儿,用黑头夹别到耳后去。她的眼睛是褐色的,也和别人不一样。她走路总是弓着腰,差不多弓成了九十度。她从前院走到我奶家,路上还得歇好几气儿。
我悄悄问我奶六姑奶为啥那样走道儿,我奶说她有脱肛的毛病。我不懂脱肛是咋回事儿。我奶说,六姑奶以前有一次拉痢疾,没钱治,差点死了,落下这个毛病,掉大肠头,老遭罪了。
屯子里的小孩子爱学六姑奶走道儿的样子,我一见了就拿个棍子撵他们。我奶说,六姑奶年轻时可真是个美人儿,头发那自来卷儿,皮肤那个白,就是年画上的七仙女和李铁梅也没我六姑奶漂亮。
我也去六姑奶家玩儿。六姑奶用炕上的炭火盆儿给我烤土豆,蹦苞米花儿,有一次居然给了我一块水果糖!那块糖可真甜,我舍不得吃,就揣在口袋里,馋了就拿出来舔一下。
有一个晚上我四叔领我去六姑奶家,六姑奶给我拿来一捧大嗑儿。我那天不想吃。六姑奶就说:“到底是城里娃,干净,知道这回的大嗑儿有土,不吃。”
其实煤油灯太昏暗,我哪里知道那大嗑儿有没有土?我奶说六姑奶只有四个儿子,没闺女,特别喜欢女娃。六姑奶其实和我二姑岁数差不多,但人家是猪嘎拉哈--辈儿大,我二姑都得管她叫姑。
我要回城时,六姑奶来看我,趁没人,塞给我一点零钱,让我留着买吃的。是一毛六分钱,一张一毛的,一个五分和一个一分的硬币。六姑奶猫着腰不停地喘,她浑浊的眼里还流下了两行眼泪。眼泪受到皱纹的阻挡,流得很慢,很慢......
我们家总是时时能得到乡下的消息,因为亲戚们常常进城来办事,也会写信来。我们得知,六姑爷在六十二岁那年得脑血栓去世了。六姑奶的四个儿子都成家另过,她种不了地,就把地包给邻居老靳家了。四个儿子原本都很少回来,可是他们在我六姑爷去世后就常常回来了。老靳家人说,他们才不是回来看我六姑奶,他们是想争我六姑奶的地和房子。
原本我六姑奶和老儿子老疙瘩一起过。后来老疙瘩的儿子要去镇上上学,嫌离家远,由我六姑爷出了一部分钱到镇上买了房子。二儿媳和三儿媳回来闹,说是凭啥给老疙瘩钱买房。那时六姑爷还能下地干活儿,就说以后他们用钱再说。六姑奶除了哭,也说不出个啥,她总是沉默多于话语。
二儿子要买车进城拉出租,回来跟我六姑爷要钱。六姑爷刚卖了粮,给拿了一万。三儿子买化肥钱不够,六姑爷又给了八千。到六姑爷有病去城里住院,大儿子陪了几天,但没出钱,还是六姑奶跟老靳家借了钱交的住院费。我奶说,远亲不如近邻,近亲也不如近邻。
六姑奶不愿和儿子过,一个人虽然走路费劲,可也能做口吃的。她吃完了饭,就到院门口坐着。
门口原来有两棵老榆树,春天结了榆钱儿时,满树绿盈盈儿的可好看了。孩子们爬上去摘榆树钱儿,六姑奶家门口热闹得不行。有一年夏天打雷,一棵榆树的树叉被劈裂了。六姑爷怕孩子们再爬上去摔着,就给钜断了。六姑奶从此在院门口就有了个好坐处。她每天坐在树墩子上,和过往行人打个招呼,看谁家的孩子跑来跑去,有娶亲的更热闹。她走不了远道儿,都是老靳家的大孙女给她打酱油买盐。
六姑奶的眼神越来越不好了,屯子里的人都说她得了白内障。有一天,她坐在树墩上,听见远处吹喇叭,就问靳老大:“这又谁死啦?”靳老大犹豫了一下道:“好像是前屯儿的。”我六姑奶不知道这天是她二儿子出殡。二儿子开出租车出了车祸,人当时就不行了。
六姑奶终于连树墩也坐不动时,靳老大给六姑奶的大儿子打电话让他们回来接老太太。三个儿子得着信儿全都来了,都想接老太太,争得不可开交。后来大儿子发话说:“老二死了,二媳妇改嫁了咱不管了。老三老疙瘩你们花妈多少钱你们心里有数儿,我也不和你们计较了。爸住院时你们谁上亮子了?发送时你们掏钱了没?这样吧,房子地你们就不要争了,妈上我们家养老,以后发送也不用你们出钱。妈有几千块钱存款,这折子明年到期,你们拿去分了。”
六姑奶听他们在地下吵吵,躺在冰凉的炕上一边喘一边流眼泪,一句话也不说。他们的房子虽然贴了红砖脸,仍是显得那么低矮。
老三和老疙瘩气哄哄地分了钱,从此再不登老大家的门。
老大的三女儿小红出嫁时,我去参加婚礼。一到了那里我就找我六姑奶,大娘说:“快别去了,你六姑奶老糊涂了,都不认人儿啦!”我不听,还是找到了六姑奶的小黑屋。
这屋子是大房间隔出来的,以前大约是用来做库房的,没窗子,只有一个亮子,一天到晚也没有多少光亮。气味真是不好闻,被褥似乎从来就没拆洗过,根本看不出颜色了。
六姑奶一听我进屋就喊:“是小妍来了么?快让我看看你!”二十多年没见面,六姑奶竟记我记得这么清楚!
我一看见躺在床上皮包骨头的六姑奶,眼泪一下子就奔涌而出,给我大饭豆儿吃的六姑奶,咋老成这样了呀?我把我母亲给六姑奶买的饼干拿出来,掰成小块喂给她。六姑奶的手和脚都被细麻绳绑着,我身后的大娘说:“不绑不行,她会偷着下地砸东西。再说磕着碰着咋整?”
大娘招呼完我就出去了,我握着六姑奶的手继续哭,她手上的大骨节硌得人心疼。六姑奶让我坐她身边,说他们总不给她吃东西,怕她拉。有时饿了下地找东西吃,他们就绑了她手脚。还问:“我老姐咋样儿了,今天咋没来?”
六姑奶口中的老姐就是我奶奶。我不敢告诉六姑奶我奶奶已经没了好几年了。看炕上堆着的几大包东西,我就自言自语:“这都是些啥?”
六姑奶耳朵竟一点也不聋:“这是小红结婚的衣料被罩桌布啥的,买得多,都没地儿放了,放我这儿来了。”我一听,知道六姑奶一点也没老糊涂,是她的儿子媳妇看她这样子嫌丢人,不让人见她。
几个月后,六姑奶去世了,竟然没有和六姑爷葬在一起,原因是六姑爷葬在大儿子家地里,大儿媳不想再多出一块地。六姑奶只好被葬在老疙瘩家田边。人们只当这是一桩笑话,嘲笑了一阵。
老靳家人跟我四姑说,六姑奶是让他们活活饿死的。在乡下,只有儿子没姑娘的老人,有这样的下场并不稀奇。屯子里没了一个老太太,和没了一只大黄狗几乎没什么两样,人们叹息几声也就过去了。
六姑奶家的老房子早易了主了,新主人把房子推倒,盖了两层的白色小洋楼,可气派了。但是院门口的那个树墩子还在。孩子们在树墩上用粉笔写字,猫在树墩上磨爪子,蚂蚁在树墩上面爬,鸟儿飞过,会把白色的便便拉在上面,夏天雨把它浇得精湿,冬天雪盖在上面像一块奶油蛋糕,天气好时,偶尔也有人坐坐。树墩还是树墩,带着岁月深刻的年轮,但它已不是我六姑奶的树墩了。
题图:高玉田老胶片-东北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