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后来人 李春雷 、我的大哥几个姓 陶斯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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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后来人   李春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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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七年十月,曾志回到井冈山与石来发全家合影

◆青年曾志

◆李春雷

我们大多读过那首著名的《就义诗》:“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这首诗的作者,就是夏明翰。

众所周知,湖南衡阳的夏家,是中国革命史上牺牲最惨烈的家庭之一。夏明翰、夏明衡、夏明震和夏明霹兄妹四人,于1928年3月前后,陆续遇难,大哥刚刚28岁,小弟年仅19岁。

由于他们实在年轻,“后来人”问题,便格外令人关注。

据记载,夏家兄弟均无留下男儿。这样的结果,不免让人感叹唏嘘、遗憾万分。

但是,在烈士去世70年之后,事情有了转机。夏家儿孙,骤然问世。

只是,他们的姓氏,已经蜕变了。

红巾丽人

秀发如云、肌肤似雪、明眸皓齿、亭亭玉立。16岁的她,实在是一位惊鸿翩翩的美少女。可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位风风火火、打打杀杀的女战士,头裹红头巾、手执大片刀,带领一众人马,雷厉风行地抄没浮财、开仓济贫。

1928年2月4日,工农革命军攻战郴县,她身手矫捷,悍然爬上城门,点起一把大火。烈火熊熊中,城楼訇然坍塌。

曾志,女,1911年4月生于湖南省宜章县一个殷实的书香门第。1926年秋,她从衡阳省立第三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考入衡阳农民运动讲习所,旋即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担任衡阳地委组织部干事、郴县县委秘书长。

在此期间,曾志与夏明震结为夫妻。

夏明震,男,1907年2月生,湖南省衡阳县人,系夏明翰之弟。他于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参与领导湘南起义、组建中国工农革命军独立第七师,先后担任中共湘南区委组织部长、衡阳农民运动讲习所教务长、郴州特委书记、中共郴县县委书记。

但是,新婚不久,大祸临头。

那一天,曾志永远记得——1928年3月21日上午。由于国共两党关系破裂,一群暴徒突然袭击郴县县委。曾志侥幸逃脱,马上向附近的朱德、陈毅部队搬兵求救。平定暴乱的第二天,曾志找到了丈夫遗体。夏明震仰面朝天、怒目圆睁、双拳紧攥,身上被刺十余刀。

其实,就在夏明震遇害的前一天,其兄夏明翰已在武汉就义。弟弟夏明霹和姐姐夏明衡的牺牲时间,分别为22天前和3个月后。

葬埋亡夫之后,曾志跟随朱德、陈毅队伍,走向井冈山。

路途漫长,且战且行。曾志与蔡协民相随相知,成为伴侣。

蔡协民,1901年7月生于湖南省华容县,幼年就读私塾;192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6年秋,组织3000余人的农民义勇队,配合北伐军作战;1928年1月,任工农革命军第一师政治部主任。

赠娃

井冈山上,蔡协民先后担任红30团、32团和31团党代表,而曾志因为身怀六甲,暂时留在后方,协助建造红军医院。

1928年11月7日,曾志诞下一个儿子。由于难产,丈夫蔡协民日夜守护在身旁。此时,正值国民党军队疯狂围剿,部队时时转战。曾志奶水不足,孩子每每啼哭。一位石姓副连长,当地人,老婆产子后夭折,很想有个孩子。正好老婆的嫂子刚生了孩子,乳汁正旺,可以一道喂养。曾志只得捧出刚出生26天的孩子,无奈赠送。

产后40天,曾志被任命为红军后方总医院总支部书记。

战争愈加惨烈。1929年3月,红军医院被攻破,130多名伤员来不及转移,全部被枪杀在小溪边。曾志再次侥幸逃脱,成为唯一幸存者。

不久,石副连长和妻子也不幸遇害。孩子,被转送到石妻的娘家。

从井冈山撤离之后,曾志和蔡协民来到福建一带,从事地下工作。

1934年4月,由于叛徒出卖,蔡协民遭逮捕,不久壮烈牺牲。

此后,曾志又与陶铸结为夫妻,并前往延安。1941年,生下女儿陶斯亮。

石姓之子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曾志先后担任广州电业局局长、广州市委书记。虽然官居高位,政务忙碌,但此时,寻找儿子成为一个母亲最大的心愿。

1951年,经过多方努力,曾志终于找到已经23岁的儿子石来发。石来发从小跟着外婆,以讨饭为生。外婆的双眼,早已哭瞎。现在,分到土地,生活好转,刚刚娶妻。

母子见面,相视无言。

母亲端庄优雅、风姿绰约、精神干练,是一位高级干部,而儿子呢?土头土脑、黑黑瘦瘦、目不识丁。曾志愧疚如剜,劝他留在广州,白天到工厂做工,晚上去夜校读书。

儿子并不羡慕城市的光鲜。他说外婆瞎眼了,要养老送终,还有妻子和稻田。母亲长长叹息,只得送他返程。

1952年,国家民政部门开始统一登记烈士名录。石来发以蔡协民后代的身份,成为烈士遗属。

蔡家之后

母子再次见面,是1964年11月。

“四清”运动中,身为生产队记账员的石来发,被查出5角钱的经济问题,因而受到严厉审查。万般苦恼中,前往广州,寻找母亲避难。

此时的母亲,已是中共广东省委常委、书记处候补书记,而她的丈夫陶铸,更是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书记。

其实,这些年,石来发早已悔恨万分。若是当年听从母亲、留在广州,哪有今天的苦难?这次,他主动恳请,希望落户。

但是,曾志却拒绝了儿子。

什么原因?

难以定论!

1967年,当地一位驻军政委偶然得知石来发的身世,大为惊喜:“你不姓石,你是革命家蔡协民的后代!”于是,坚持让户籍部门为他改名换姓,取名蔡石红。两个儿子石金龙和石草龙,也分别更名为蔡接班、蔡接光。

这一番操作,居然帮助石来发厘清了身世。很快,蔡家派人前来认亲,他也前往蔡协民的原籍——湖南省华容县三峰乡甫安村,拜见蔡家族长,正式进入蔡家祖谱。而他的大儿子石金龙,也以蔡接班的身份留在蔡家读书。

只是,由于石氏父子俱已成人,社会形象更是根深蒂固,所以对外交往仍是原来姓名。

不久,陶铸倒台、曾志落难,石来发一家受到牵连,被补划为现行反革命。他经常被人揪斗,游街示众、鞭打棍捶,两个儿子也被勒令退学。

一块被遗落的石头,默默地承受着狂风暴雨的鞭笞。

夜半重逢

1985年9月底,石来发父子直接向北京拍发电报。由于不清楚具体地址,收件人信息只写“中组部转曾志”。

“文革”以来,石来发与母亲的联系全部中断。1977年12月,曾志出任中组部副部长,协助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事务繁巨。而后,她又把精力投入到青年干部培养和中顾委工作。

几天后,曾志复电,约定10月20日见面。

石来发的大儿子石金龙,永远记得双方见面时的情景。

那一年,石金龙已经34岁,是井冈山垦殖场的一名赤脚放映员,农民户口,生活困窘。虽然他知道北京城内有一位奶奶,却从未谋面。

火车到达北京时,已是深夜。

奶奶住在海淀区万寿路的一栋大楼里。

凌晨3点,曾志仍然枯坐客厅,痴痴等待。一盏孤灯,一头白发,一团沉默,一脸沧桑。

石家父子三人,站在中厅,呆呆无语,像几块石头。

石来发怯怯地走上前,拉住曾志的手,颤抖着说:“阿妈,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曾志慢慢地说:“我们,不是又团圆了吗?”

儿子年近六十,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佝偻身腰,似乎比母亲还要苍老。

也许双方都已衰老,历经磨难、看穿生死,此时竟然都没有流泪,只是默默相顾,恍若梦中。

曾志又把两个孙子唤到身边,细细地看着、摸着。是啊,孙子也已经三十多岁了。

房间准备好了,住在家里。床上拥挤,就睡地板。

那些天,曾志特别兴奋,每天陪他们说话、吃饭、逛北京。

这次进京,父子三人还有一个最大心愿,就是解决商品粮户口。那个年代,农村和城镇户口,实在是天壤之别。虽然困难重重,但县里的实权人物,还是可以办理。自己是革命家兼烈士的后代,从小被迫分离,受尽了世间磨难。而且,母亲又是刚刚卸任的中央组织部副部长。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条件,办理城镇户口,不仅合情合理,而且完全合法啊。但是,憨厚的石家父子,居然说不出口。

11月7日,是石来发58岁生日。内疚的母亲,摆设了一桌丰盛的家宴,第一次为儿子庆生。石金龙看着奶奶心情不错,便壮起胆子,说出了父子的心愿和请求。

饭桌气氛,霎时冷清。

曾志愣怔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指着桌面说:“金龙啊,你看咱们今天吃的饭菜,不都是农民种的吗?你们在农村有土地,有房子,何必要转商品粮呢?”而后,便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石家父子,面面相觑,欲哭无泪。他们是多么的无奈啊。面对古怪的老太太,老天啊,只能怪自己命苦!

我爱你们

但是,古怪的老太太,自有施爱的方式。

曾志经常打电话联系孩子们,希望见面。她规定,儿孙们来到北京,坚决不能去宾馆,必须住在家里。

石金龙的儿子石玉承,在曾志的建议下,改名蔡军。从名字中可见,曾志希望曾孙当兵从戎。果然,蔡军18岁之后,参军入伍,还入选了组建中的驻港部队。

还有石金龙的女儿,本来在当地上学,但曾志执意邀请其到北京读书。学费住宿,她全部负责。毕业之后,在长城饭店工作。

1997年7月1日,香港正式回归祖国。曾志打电话给石金龙:“你看电视了吗?”“看了。”“看到(蔡)军儿的部队了吗?”“没有啊。”

“那你看什么电视啊?”曾志嗔怪。“怎么啦,奶奶?”石金龙惊问。“你知道这是什么部队吗?”“知道啊,驻香港部队。”

“你、你、你真是石头。这支部队的前身,就是井冈山的红31团,你爷爷就是这个团的党代表啊。现在,军儿在里面,我们家又有一个小红军了。好啊、好啊,哈哈哈……”

夏氏之根

其实,这些年,在女儿陶斯亮的心底,始终盘桓着一个谜团。

哥哥石来发的生父到底是谁?

作为一个细腻的知识女性,她从夏明震的忌日和石来发的生日之间,早就读出了疑惑。

1998年6月中旬的一天,陶斯亮终于下定决心、探问究竟:“妈妈,您一定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这很重要!”

“什么事情?”母亲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此时,曾志早已身患绝症,经过12次化疗,体重只有37公斤,枯瘦如柴,奄奄一息。

“您要如实告诉我,哥哥是不是夏明震的儿子?”“怎么啦?”曾志一顿,似乎有些意外。

“爸爸有我,蔡协民有春华,可是夏家几乎满门抄斩,都那么年轻,没有来得及留下后代。'杀了夏明翰,自有后来人’只是烈士的豪言壮语,可如果哥哥真是夏家的后代,那对于在中国革命史上牺牲最惨重的家庭来说,该是多大的安慰啊!”

曾志闭上眼睛,沉默良久,而后徐徐地说:“石来发长得就跟夏明震一个样子!”

“那您为什么不早说呢?”

……

曾志骨灰下葬百日,陶斯亮再上井冈山。石氏父子聚集后,陶斯亮严肃地对石来发说:“哥,我有一件重要事情要告诉你。你要做好思想准备。”石来发惊诧:“什么事?”“你的血脉问题。”听着陶斯亮的缓缓叙述,石来发一家人逐渐石化,变成一片石林。

整整70年过去了,一切原来如此。

1998年10月1日,石来发父子来到位于郴州市的夏明震墓前,跪拜先人,认祖归宗。

夏家子孙,后继有人!

石与夏

2001年2月,夏明震儿子石来发因病去世。

现在,作为夏明震孙子的石金龙,身份实在尴尬啊。

从小生长在井冈山的石家,石家对自己有着天高地厚的养育之恩,而且作为姓名的石金龙三个字,早已写入石氏家谱;1967年,自己重新被认定为蔡家血脉,户籍和身份证名字,均已改为蔡接班,且又进入蔡氏家谱;而现在,最终却是夏家人。自从正式认祖之后,夏氏家谱也要补修,族长屡屡提示自己确定新的名字。

当下的公安户籍身份,严密而精准,每人只允许持有一个合法信息。

怎么办呢?真是一个大难题!这一切,都是历史造成的,也都是历史。

于是,石家两代人经过反复商议,最后形成决议:过往一切,尊重历史,不再更改;新添人口,重起炉灶,另立姓氏。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通则》及公安部《关于执行户口登记条例的初步意见》等相关规定:“公民享有姓名权,有权决定、使用和依照规定改变自己的姓名。”在此,“姓”是指原有的法定姓氏,而新创姓氏,则没有提及。

现在,这个新问题出现了。为此,石金龙,不,蔡接班,不,夏明震孙子户籍所在地——井冈山市罗浮派出所的干警们颇为犯难。他们曾多次开会研究并向上请示,最后,批准了他们的换姓申请。

于是,中国姓氏名录中,诞生了一个最年轻的成员:石夏。

2005年8月,石金龙的孙女出生。这个小女婴,便成为这个创新姓氏的第一个载入户籍的“开山之祖”:石夏欣!

  的确,石姓,本是一个多源流姓氏,来自姬、子、嬴、李及少数民族;夏姓,原是中国最古老姓氏之一,滥觞于大禹后裔。

石夏,这个由两姓组合的复姓,不仅为中华姓氏名录增添了新成员,更记载了近百年来一段鲜为人知却又感天动地的中国故事。

历史,必将铭记这个中国故事!

历史,必将呵护这个最新姓氏!

新民晚报2021.9.12

我的大哥几个姓    陶斯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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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曾志与石来发及孙子蔡接班登长城

1998年4月,曾志与石来发、蔡春华夫妇、陶斯亮在北京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本文作者与侄子、侄孙子、侄重孙女合影于北京家中

◆陶斯亮

“真有后来人”的夏家儿孙的曲折往事9月12日在本版见报后,感动了无数读者。陶铸、曾志之女陶斯亮写来专稿授权新民晚报独家发表,其中披露了更多细节。

我大哥石来发是一个苦命孩子。他是湖南革命烈士夏明震的遗腹子,英勇就义的蔡协民的继子,一位石姓农民的养子。在党的早期革命家生涯中,这样的子女境况并不少见。

话转正题,我大哥家有几个姓?比较复杂,在他众多儿子、孙子、重孙辈中,有的姓石,有的姓蔡,如今又多了个“复姓”——石夏。原先从没获得泽被的大哥一家,如今却要肩负三位父亲的宗族传承,真够难为他们了!

长话短说

我母亲曾志与石来发的故事,说来也漫长,回溯有93年之久。母亲早在1999年出版的《一个革命的幸存者》中已有记述:“这个孩子被石连长夫妇抚养成人,取名石来发。石连长去世后,来发继承了石家香火,植根井冈山。至于石来发苦难的经历,他如何能在以后的腥风血雨中生存下来?井冈山人民对他有怎样的大恩大德?他为何不来广州与我共同生活?'文化大革命’中他的遭遇,以及他为何至今还是一个农民?这些需要另一本书才能写清楚。”

现在,这本“书”由我的侄子和侄孙子完成了,他们讲了两千多场红色家史,听众达百万人次,那血泪家史感动了无数的听众。

生于劫难

我母亲是参加湘南暴动后跟朱老总上的井冈山。这之前她已经与夏明震结为夫妻。夏明震时任郴州中心县委书记,才华横溢,英俊潇洒,不幸在暴动中壮烈牺牲,身上被捅了十几刀,弃尸于河滩,年方21岁。我母亲怀着大哥走上井冈山,在根据地立足未稳就临盆了。有一位热心善良的毛大嫂用杉树皮和竹子编的墙,为母亲建了个小小产房。

“1928年11月7日我临产了,因为是苏联十月革命纪念日,所以我记住了这个日子。由于是难产又是第一胎,我足足疼了三天才将孩子生下来。”母亲这样回忆道。

生下大哥后,产后凶险的并发症母亲一个也没落下。先是产后大出血,一次次昏死过去;然后生乳疮,乳房疼痛难忍,变成又红又肿的脓疖,根本无法喂奶;紧接着患上产妇最可怕的产褥热,几天高烧不退。而国民党对井冈山的围剿却没曾停歇片刻。

母子分离

母亲九死一生才保住性命,可如何抚养孩子却让她愁肠百结。她在自传里写道:“当时我年仅17岁,加上战争环境那么艰苦残酷,如何带得了孩子?说来也巧,正在犯愁的时候,有一天王佐部队一个石副连长的妻子来看望我,她看这孩子可爱,便高兴地说,那就送给我吧!于是她就高高兴兴把刚出生26天的孩子抱走了。”

母亲回忆说:“一旦母子真的分离,我又难过起来,孩子毕竟是母亲的骨肉至亲,我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母亲一生很少流泪,这是一次。

蔡氏血脉

夏明震遇难后,我母亲与蔡协民结为伴侣。工农红军撤出井冈山后,蔡协民与母亲曾志去福建开展地下工作,那恰是我母亲精力充沛的韶华时光。闽西打游击,建立福州、厦门中共机关,搭乘粪船去漳州向主席汇报工作,后又建立闽东革命根据地,只身收编海匪……可见母亲当年的精明干练。网上流传的一幅“丽人照片”,那是我母亲与蔡协民去厦门照相馆拍照留念,照相馆老板把为我母亲拍摄的单人照,陈列于橱窗,才得以保留。

蔡协民因被叛徒出卖而英勇就义,我母亲又一次深受打击。不过,因为蔡协民,我又有了一位二哥。

蔡协民是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高级领导人之一,在井冈山声望很高,所以根植井冈山的大哥自然而然地领取了蔡协民的烈士证,与二哥一起成了蔡氏血脉,而他并不知自己的生父其实另有其人。

寻而复返

1949年后,第一时间我母亲就托人分别从井冈山和福建找回了我的大哥和二哥。二哥留在了母亲身边,后来去东北上学工作,成为一名工程师,并娶妻生子。但大哥又重新回到井冈山。

大哥第一次被接到广州,后来为什么又回井冈山了?对于这一段,1997年母亲在接受江西电视台采访时,有以下叙述(根据采访视频整理):

“1950年,国务院办公厅主任组织一个团去井冈山慰问,我说你去跟我找孩子。他去了以后,他就帮我找到了。石来发一天书也没念过,我就叫他在工厂里做工,一边做工一边学习,那时工厂里都有夜校,我叫他学习,他不愿意。他说'我从来不知道还有另外的父母,我是我的祖母带大的,养父母后来很快就死了,我要有良心,要祭祖坟,不能离开。’另外,他老婆也很能干,还有五亩山林,有十几亩土地,他也舍不得,他就不来。我说你不来也好,你来不来都是革命的儿子,当农民、当工人的儿子都一样。”

就这样,大哥又回到生他养他的井冈山。这次寻而复返,大哥尽显纯朴、善良、可爱的本色,母亲也顺其自然。

艰难选择

1964年社教运动中,大哥犯了一点小错,跑到广州避难,这次他请求母亲让他留下。“但是,曾志却拒绝了儿子。什么原因?难以定论!”我的年轻作家朋友李春雷在他近期发表的《真有后来人》一文中这样写道。母亲为什么拒绝大哥?我认为这个问题是有解的。

大凡经历过的人都知道,1964年是一个特别的岁月,那是一场大灾难的尾声,又是一场更大灾难的前夜。做为生产队记账员的大哥被查出有错,并正在审查中。极“左”的四清运动无限上纲上线,大哥私来广州恐铸成大错,母亲把大哥留下来在当年既有失公正,也违背原则。再说,大哥时年36岁又是文盲,在风声鹤唳的环境中,更是难以安排。

简言之,这是老一辈革命者在自律与亲情的纠缠中做出的艰难选择。

再次相聚

待后来母子又相见,中间相隔20年。直到1984年,母亲以74岁高龄从中组部退休,又燃起她对亲情的渴望,于是召唤她的孩子了。

我第一次见大哥是1985年,当年井冈山既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机场和火车,大哥带着两个侄子路途迢迢,千辛万苦来到北京,这一趟总得走个三四天吧!母亲这边也是很兴奋,破例让吴秘书和司机小邢去火车站接他们。平时母亲是不准家人搭乘她的专车的。

终于见到了大哥!他个不高,清瘦,不同于我和二哥的泡泡眼儿,他眼睛深邃,面部立体,笑容真诚。“大哥年轻时一定很英俊!”我悄悄地想。两个侄子长得也好,很清秀。大哥和两个侄子衣着虽然简朴陈旧,但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庄稼汉模样。最让我感动的是,大哥竟然是挑着一副担子千山万水来看望母亲的,这份情真是太重了!一副担子两个箩筐,一个箩筐装的是井冈山的土特产,另一个箩筐装的是珍贵的石拐(石蛙),这些家伙吓我一跳!这是大哥能送给母亲最好的礼物了。现在石蛙已经被列为井冈山保护动物。

全家隆重地迎接了大哥,母亲更是高兴,一连几天陪他们去游览北京的名胜古迹,甚至不顾年迈陪儿子登上了长城。

血浓于水

后来母亲又于1987年和1993年两次上井冈山去看望大哥一家。刘朝辉秘书回忆1987年陪母亲上井冈山的情景:“曾老从一进门就握住石大哥的手,吃饭时也不曾松开,那种慈母情溢于言表。”

后来,母亲把她的二孙子草龙和曾孙女石丽接来北京。母亲为石丽联系了北京旅游学校,毕业后我带她去了广州。我向一位搞房地产的老板声情并茂地讲述了石家、蔡家以及夏家的悲壮故事,后来这位老板接受了石丽。石丽在做房产销售时认识了她的真命天子,一位家境殷实的广州小伙子,如今孩子都上大学了。妹妹蔡燕也来了广州,也嫁了个好人家。草龙的两个女儿也都在广东发展。唯有全家长子蔡军,在驻港部队完成兵役后,回到井冈山,在中组部办的干部管理学院工作,是位素质很好,很有能力的年轻人。

话扯远了,再说回大哥。自从1985年重逢后,与大哥一家就建立了亲情关系,侄子们常来常往,我在母亲去世前后更是频繁上井冈山,每次都在大哥家里吃一顿丰盛的农家菜。大哥不善言辞,但他一声妹妹的称呼,一句对妈妈的问候,就足以表达对母亲真挚的爱了。

最后告别

大哥再来北京,则是陪母亲过她最后一个生日。

我在《曾志与夏明震》一文中,描述了这个生日场面:“母亲今天有点激动,讲了不少话,她对大哥和二哥说:'我对不住你们,让你们吃了很多苦。春华残疾了,石来发至今还是个农民劳动者。但是当时我也是没办法,我也只是个小孩子,又要行军打仗,环境很苦,没有办法养孩子,要请你们原谅!’”

刚强又倔强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请求两个儿子的原谅,说明在她心中始终都惦念着这两个苦命的儿子。那天,二哥几次哽咽流泪,他对母亲的感情太复杂了。相较之下,大哥简单得多。他诚恳地对母亲说:“你白养我们了,你病了我们都不能来照顾你,劳累妹妹一个人了。”

我很敬重大哥,他过得清苦,他的房子破旧,他有很多的艰难,但他恭敬温厚,朴实真挚,从来没有埋怨过母亲,反而一再对我说:“我们不能照顾妈妈,全靠妹妹了,妹妹辛苦了!”他在母亲面前的从容得体,让我暗自惊讶,不愧是夏明震的骨血啊!

土地纠结

如今,大哥的故事早已冲出井冈走向全国。侄子们讲述大哥和母亲的故事中总少不了一个情节,就是母亲不为大哥一家办商品粮这件事,可能这是两个侄子一直最纠结于心的事吧。他们的讲述本是为了突出奶奶的革命性和原则性,但也有不少人感觉这有点不近人情。

其实这纠结的原因就在于两代人对土地的看法不一样。

解决孙子们的商品粮问题,对奶奶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事。我也曾经问过母亲:“你一向热心助人,帮助过的人不计其数,为什么单单不帮一下自己的孙子呢?”妈妈很严肃地对我说:“我们干革命流血牺牲,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能得到一块田地吗?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这个道理如今越来越清楚了,我曾再三对家里从农村来的阿姨说:“上面再怎么忽悠你,你都绝不能卖你的地!将来最值钱的就是土地!”

很多亲朋好友都去过我大哥家,无不艳羡赞扬我大哥家的田园风光。虽然房子破旧些,但风水特好。四周是广阔的稻田,屋前有一口池塘养着鱼和鸭。屋后是一座翠岗,长着茂密的竹子和各式树木,还有石家祖坟和我大哥的墓,不远处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日夜潺潺流淌。大哥家就是我心目中的美丽乡村。如今听侄子金龙(蔡接班)说,他们已经把祖宅修葺一新。守着这方好山好水,不知道侄子们现在会不会幡然醒悟,当初奶奶的决定是多么睿智啊!

说到底,侄子们的事,是改革开放后,中国城乡二元化结构,巨大的城乡差别,致使大量的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下,我理解侄子们对城市生活的渴望,毕竟在城市能找到较好的工作机会,能挣到更多的钱,无可厚非。

亲情与命运

我的侄子蔡接班和石草龙,跟我大哥一样,一辈子在井冈山务农务工。他们朴实善良,知恩图报,孝敬祖先。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两位侄子,讲他们的苦难家史,讲奶奶在井冈山革命生涯,完全原生态的,充满了井冈山泥土气息,我曾听过,感动不已。我有时不禁沉思,在这个姓氏繁杂的大家族中,我是不是最幸运的一个?是的,但是个例外。

1945年父母亲奉命南下开辟新游击区,也把我向残疾红军、贵州农民杨叔叔托孤,要不是日本在那节骨眼儿投降,我的命运也未可知!所以,虽为一母所生,不若命运的偶然。

我与两个哥哥血脉相通,感情至深,我们唯有感激母亲让我们此生成为兄妹一场。

新民晚报2021.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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