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家的上门客

《 飘过我故乡的云朵》之

寡妇家的上门客

(连载六)

狗尾巴

十一

爷爷与桂奶奶在对歌的那些夜晚,阿叔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悄悄躲在桂奶奶的橙子树上,一边剥橙子吃一边听歌,而是与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父亲,兄弟俩吃过晚饭后,早早地上床,很快沉入了梦乡。

那些夜晚,飘荡在寨子上空缠绵悱恻的情歌,将爷爷与桂奶奶心紧紧粘连在了一起,无疑在两位中年丧偶后突然黯淡下来的生活中,又迎来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冬天。然而,这个冬天虽然阳光灿烂,可我的父亲与阿叔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冬天,宛如坠入了冰天雪地之中。对他们来说,这个阳光灿烂的冬天迷茫的冬天,一个苦难降临的冬天。

爷爷与桂奶奶的正式同居生活在一起,并不像他们飘荡在寨子夜空的情歌那样,能使整个寨子里甚至整个苗区引起轰动,被人们所津津乐道。毕竟他们的结全只是一对半路夫妻。在那时寨子里,这种爱情剧剧情的高潮往往出现在求亲唱情歌的时候,高潮过后,一切归于沉寂。至于最后的结果,在情歌的表白中就已经确定,再也撩拨不起寨子里好事者饭后闲谈的兴趣。人们念念不忘与津津乐道的还是爷爷与桂奶奶在那些夜晚的情歌对唱方式和内容,直到几十年后,我们做孙子都懂事了,长辈们还常常念叨爷爷与桂奶奶的经典之作。爷爷和桂奶奶住在一起的时候,没有举行任何的婚礼仪式。桂奶奶那时并没有像其他寡妇再嫁那样,在黄昏的时由媒婆陪伴进入爷爷的家,她没有嫁过来,而是按两人在唱歌时约定的方式和日子,由爷爷独自一人在黄昏的时候走进了桂奶奶的家门,做了寡妇桂奶奶家的上门客。

那天黄昏,也就是爷爷与桂奶奶对情歌结束后的第六天,爷爷孤独地从长长的幽深的鼓铜石巷道走出,穿过寨子之中房屋环绕的那片已经干裂的水田,从霜后铺满枯草的田基上走了过去。那时水田四周的房子已冒出袅袅炊烟,正是寨子里家家户户开始煮晚饭的时候了,爷爷毅然决然地翻越围着桂奶奶家菜园子的铜鼓石头墙,从桂奶奶家的红心橙子树与桂花梨树中间穿过,走向那道木篱笆,拉开了木篱笆门,悄然进入了桂奶奶家的禾堂坪内。一只黑狗突然屋内窜了出来,对闯入者发出了大声吠叫,屋内随即传出女人身上银饰清脆的响声,接着又传出女主人的温柔呵斥黑狗的声音,黑狗的吠叫声立即变成了在喉咙里含义不明的呜呜声,眼睛疑惑而警惕地瞪着爷爷,似乎还在尽职尽责保家护院。接着又传出了一声温情的呼唤声:“怎么还在外面傻站着呢,快进屋吧。”黑狗立即改变了态度,前面两条腿欢快蹦跳起来,使劲地摇晃着尾巴,跟在爷爷进屋的后面。

那是几十年后有一年夏天的一个夜晚,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我的母亲与邻居家的几个妇女坐在我家房檐下的铜鼓石上聊天,她们大声聊着聊着突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头挨着头地窃窃私语起来。平时她们聊天时,有大声说话的,有大声笑的,有边说边唱的,有边哭边诉苦的,有喜怒无常有哭有笑的,我倒没有兴趣去关注这种家庭主妇们习以为常与淋漓尽致的表演。那晚她们大声地说着话时候,突然就压低了声音,她们的这种举动往往能引出我的好奇心,我凑近一听,她们在说的正是我爷爷当年进入桂奶奶家的情景。当时为了迎接我爷爷上门,桂奶奶把家里的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把堂屋门框上已撕掉,但还留下少许影子的白对联,用红对联蒙古。她对自己还刻意进行了梳妆打扮,把压到箱子底已有许多年,年轻时嫁到我们寨子时穿的嫁衣穿上,把当年娘家给她做的银饰全都戴上。她还特意给她幼年的一双儿女做了漂亮的新衣裳,让他们也焕然一新。我爷爷走进堂屋内时,桂奶奶正在茶屋里的火塘边炒菜,火光映照出她眼眶里晶莹的泪珠。爷爷拉着桂奶奶的手来到堂屋里,两人一起把神龛上的香烛点燃,拉着桂奶奶的一对儿女,四人一起朝神龛拜了三拜。爷爷与桂奶奶再婚仪式也就这样草草地完成了。

我爷爷出门的那个黄昏,夕阳已沉入大山,霜风呼呼地刮,碧空泛着微微的紫红色光亮,窨子屋的封火墙也染成了紫红色。对我的父亲和阿叔兄弟俩来说,那天黄昏,他们没有出屋看碧空中紫红色光亮,也没有见到封火墙上的紫红色,而是在古老的窨子屋内,度过了一个黯淡的黄昏。

爷爷离家前两只手抚摸着父亲与阿叔的小脑袋说:“我要去桂婶婶家了。”

我的父亲呆呆地站着一声不吭,阿叔用稚气的口吻说:“去吧,记得要早回来给我们煮晚饭吃。”

爷爷说:“你们自己煮吧,以后要靠你们自己了。”

爷爷就是在阿叔期盼的目光中,在我父亲迷茫的目光中,踏着凄凉的步伐走出了家门,走出了这座很古老的窨子屋,当时寨子上的碧空泛着微微的紫红色光亮,窨子屋的封火墙也染成了紫红色,走过幽深的鼓铜石巷道。他走时连头也没有回。

那年父亲九岁,阿叔六岁。父亲已经晓事了,知道爷爷话里的含义,但他来不及告诉阿叔,或者当时他根本就不愿意让阿叔知道,一脸的忧伤和茫然,而阿叔还在懵懂之中,以为爷爷是去串门,还特别兴奋,盼着爷爷能带一个桂奶奶家的红心橙子回来。

次日清晨,是一个起了繁霜的早晨。那年已满十八岁的福全爷爷呵着浓浓的白气进入了我父亲与阿叔睡觉的房间,把睡梦中的他们叫醒。福全爷爷进屋的时候,堂屋门和房门都虚掩着。

就在昨天晚上,父亲与阿叔为了给不给爷爷留门发生过短暂而激烈的争执,父亲要把关好的门闩上门栓,阿叔不准,他说要留门,他也许是一直期待着桂奶奶家的红心橙子。父亲把门闩拴上,刚一转身,阿叔就把门栓拉开,兄弟俩如此反复多次折腾,最后还是父亲在心事重重中妥协了。那天晚上,他紧紧搂抱着弟弟睡,直到福全爷爷去喊醒他们,我父亲依然紧紧地搂抱着阿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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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法婆|《飘过我故乡的云朵》(连载一)

桂奶奶的神秘巫术|《飘过我故乡的云朵》(连载二)

阿叔的“迷信”|《飘过我故乡的云朵》(连载三)

两棵恐怖的果树|《飘过我故乡的云朵》(连载四)

寡妇门前情歌多|《飘过我故乡的云朵》(连载五)


作者简介:狗尾巴,笔名,出生在绥宁苗乡,苗族,自由撰稿人,默默独行,无任何学会协会背景。记住苗家古老的传说,记住狗尾巴带给苗族人的七粒稻谷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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