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有人唱山歌

民族风情散文系列《深山老林里的童年》

梦里有人唱山歌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真想再回到昔日深山老林里的夜晚,躺在棚子里的简易床上,闻着茅草透出的清香,听着梦里熟悉的嗓音,品着伴我与生俱来,与我脉搏一起跳动,随我一生汩汩流淌的苗家山歌。

那段大山里割漆的日子,我晚上睡觉很沉也很香,夜里很少醒来过,一般都能睡到父亲把我叫醒。我起来时,天上的星星还眨巴疲惫不堪的眼睛,林子里静悄悄的也朦朦胧胧的,割漆就是和早晨的时间在赛跑,因此,用不着父亲的催促,为了第二天能早早地起来,晚上我总能早早地睡去。那时,我好像很少做梦,用父亲的话说,我上了床后,常常睡得像一头猪,怎么折腾也难弄醒,一觉能睡到大天亮,只是当时不允许我睡到天亮,每天都是天未亮就被父亲喊起来。父亲还说,我上床睡觉时,在床上躺下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姿势,第二天叫醒我时还是什么样的姿势,睡一夜都不翻动一下身。我偶尔也做梦,梦里总是与寨子里的伙伴们在铜鼓石巷道里来回地跑,或者在后龙山叫喊,至于为什么要跑为什么要叫喊,醒来的时候总是记得不太清晰。可有一段时间,我在梦里或者说是在迷迷糊糊中,总能听到有人在唱山歌,唱得婉转悠扬,歌声一直回荡在山谷里,好像那山歌一唱就是一个夜晚。

三门冲实景

在我的记忆里,我听到的山歌好像不是“正歌”,是山歌里的“野歌”,也就是情歌。苗族人本无什么“正歌”和“野歌”之分,从清朝前期开始,朝廷陆续对苗族地区进行“改土归流”,受封建礼教思想的禁锢,封建礼教维护者就人为地把山歌划分为“正歌”和“野歌”。“正歌”即带有警示劝世教育作用的山歌,“正歌”可以在寨子中的亭子里和风雨桥上唱;爱情之类的山歌被称为“野歌”,“野歌”平时只能在山野里唱,或者山里的唱歌坪唱,禁止在寨子里任何地方唱,尤其是家里。凡事皆有例外,我们寨子里唱山歌就有两种情况是很例外,一种是苗族巫傩祭祀活动中唱山歌,另一种是结婚闹洞房时的唱山歌。在这两种场合,家里不仅可唱“野歌”,主家还会恭恭敬敬地去邀请寨子里能唱“野歌”的歌师,到家里(宗庙)来唱“野歌”。巫傩法事安排在主家的堂屋里或者家族祖庙的大殿里,闹洞房就在新人的洞房里,因此,这些地方在这个时间可以唱“野歌”。“野歌”在特殊的背景和独特的民族信仰中登上了大雅之堂,这也许是苗族民众在历史长河里,民族原始的民风民俗和封建礼教惨烈博弈的一种妥协吧。历史上,寨子里的青年男女屡屡打破封建礼教的禁锢,有人在寨子里的僻静处偷偷摸摸地唱“野歌”,从而演绎了多少青年男女的风流韵事和悲欢离合,有的经典故事至今还是寨子里流传,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三门冲实景

那时,我在大山里的睡梦中听到唱山歌,翌日起床后,我虽然记不得我梦里山歌的歌词,但我清晰的记得山歌的曲调,我非常熟习这种曲调。

这山歌我在田野里听到过,生产队出集体工时,男人在犁田,女人在插秧,只要男人堆里或是女人堆里,谁站出来哎嗬嗬地一声长喊,开了一个头,田野里便是哎嗬嗬声一片,接着便是男人堆里唱一首,女人堆里回一首,你来我往,田间仿佛成了一个唱歌坪,他们所唱的歌大部分就是打情骂俏“野歌”。田野里荡漾的歌声,好像将当时还处在半温饱状态下的社员的肚子填满。唱山歌一点也不耽误他们的工夫,反而激发了他们劳动的热情。队长伯伯常说,山歌这东西真怪,虽然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菜吃,可唱起来能提高社员的劳动热情和劳动效率。驻队社教干部说,这真正体现了少数民族群众翻身得解放,人民当家作主,还是新社会好啊!

这山歌我在树林里或是溪河边听到过。每年的农历二月的十五,或者每年的农历的八月十五,是月圆之时,我们寨子里的人因为都同姓,寨子里有同姓不能恋爱的禁忌,因此,寨子里年轻男女就喜欢前往邻近的寨子边界上,他们来到树林里或是溪河边上。那边的树林里或是溪边上,那边寨子里的年轻男女也陆续来到。双方青年男女先是在相距对方较远的地方隐藏着,试探性地也是羞羞答答地唱上一阵子,歌声很嘹亮,响彻原野。等月亮升上了天空,淡淡的月光洒落银白色的光辉,双方的歌声也就越来越靠近,歌声也越来越小,直到聚拢在一起,歌声完全和月光融合在一起,在原野上空轻轻飘荡。我们这些小孩子,不好意思靠近偷看,怕被人发现后遭到嘲笑和揪耳朵。但我们还是站在远远的地方偷看,称之为“看电影”。我长大后,才知道这是苗族的一种独特风俗,名叫跳月,史志中留下记载。《绥宁县志·诗》有一首古体诗中有这样的诗句:“地僻蛮烟聚,林深犵鸟通。群苗欣跳月,庶草自从风。”《峒溪纤志》也有:“苗人纸婚礼曰跳月。跳月者,乃春之求偶也。”

我在梦里听到的歌声是谁的呢,难道是寨子里人的歌声进入我的梦乡吗?有几个晚上,我挣扎着不让自己睡去,想听一听到底是谁在唱山歌,可到的床上,闻着棉絮下铺垫的干茅草透出的馥郁香气,听到山野里虫子的鸣叫声,还有小溪流水的潺潺声,不一会儿,我还是不自觉地沉沉睡去。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我是不是与父亲一样,听到了古苗寨里的古人鬼魂在唱歌呢,父亲之前不是听到有古人的鬼魂在说话吗?难道这个世上还真有鬼魂?父亲能听到鬼魂说话,我自然也能听到鬼魂唱山歌。我把这种想法跟父亲说了,父亲笑着对我说,你不是不信鬼魂吗?我难堪得哑口无言。

有一个夜晚,我因这天到最远一朝的地方割漆,走了远路,觉得很累,匆匆地吃过晚饭冲完澡就睡了。我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了,迷迷糊糊中听到了山歌声,我顿时精神抖擞,睡意全无。仔细一听,这一回我听得很真切了,是我的父亲在坪地里唱山歌,原来如此啊!

父亲虽然不是讲故事的好手,但我早就知道他是一个唱山歌的好手,不仅仅父亲是一个好歌手,山下寨子里所有学师公的人都是唱歌的里手行家,只是以前我没有亲耳听到过,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的歌声。寨子里的人说起父亲唱山歌,言语中露出一种钦佩之情。他们说,父亲不仅嗓子好,在对歌时反应相当敏捷,要什么能唱出什么,三天三夜里不唱重复的,随口唱出来的歌词意境优美,句句都能写进歌本。

父亲年轻时唱山歌恋爱的事,曾轰动过我们那一带的苗家山寨,至今还为人们津津乐道。父亲六岁丧母,从小就带着三岁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成天跟着做师公的爷爷行香火,冰天雪地里常常要赤脚翻跟斗、爬刀山、下火海,做一些学徒该做的苦差事。两兄弟从来没有上过学堂门,他们却从巫教的法事活动中认识了大量的汉字。父亲学会了写了一手漂亮毛笔字,能和上过多年私塾的人比高低。十五六岁时,我爷爷被日本鬼子抓去当挑夫,落了一身病后过早去世了,两兄弟虽然还靠着行香火糊口,但巫教的香火一般都在冬季,再加上他们年轻,在寨子时的威信还不够高,靠着行香火糊一时之口还很艰难,因此他们兄弟俩还得靠打短工度日。父亲二十岁那一年,到外公家所在的寨子山上给人砍竹麻。在山上劳作时,父亲常常亮着嗓门,一边做事,一边唱着优美动听的山歌。那时,母亲常在山下田野里打猪草,她非常喜欢听父亲唱山歌,以至后来母亲对父亲的山歌和人才着了迷,时不时也接上几句。这样,他们俩人一个在山上唱,一个在山下应,你来我往,年轻的两颗心碰撞出了爱情的火花。母亲将自己的心思告诉了外公,按苗族风俗,这样做是苗家儿女的正常之举,而以开馆教私塾为生,且幼年时就让石墙碰瘸了一条腿的外公,为人非常豁达,他也喜欢父亲不进学堂也能写出一笔好字的才气,还有父亲的聪明勤劳,欣然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外公家为世代书香门第,只是到了外公时家道中落了,但外公所在的寨子封建礼教观念还很强,家族势力控制着家族里的一切事务。虽然母亲和外公都看中了父亲,但家族不同意,他们认为父亲家徒四壁,门不当户不对,拒绝了这门婚事。家族的主事人还托了媒人,给母亲找了一个富裕家庭,比母亲大了近二十岁已有妻室的男人,硬压着母亲立即嫁出去。当时解放大军已南下,与寨子毗邻的属邵阳的城步县已经解放,而属黔阳的绥宁县虽未解放,也只是在旦夕之间,那时新社会的新思想新观念已传遍了这里的苗家山寨。母亲不堪封建家族的威逼,一怒之下,独自一人奔走五十多里山路,来到解放军驻地的城步县凤凰山求助。解放军得知母亲的遭遇,立即派出一个排的兵力,全副武装,将母亲护送回家。在解放军的主持下,母亲的包办婚约被解除,父母亲的新式婚姻在寨子里人的载歌载舞中举行,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也为当时苗家山寨的一段佳话。

我能听到父亲唱“野歌”,是我一生中的幸事了,在走出这片大山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有听到父亲唱过“野歌”。记得那时,在山里的夜晚,为了能听到父亲的山歌,我常常早早地上床装睡。我知道,一位父亲在一个儿子前面唱“野歌”的尴尬神情,但我往往在装睡的时候就真的睡着了,父亲的歌声也只能飘扬在我童年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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