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岁女子高烧一周成“植物人”,她本该在年底穿上嫁衣

在北京六环外,有一个“植物人”王国。

在这里,不止病人,不止家属,不止护士们和院长相久大,植物人托养中心每一个人背后都有说不尽的沉甸甸的故事。

十月大约是北京最好的时候。

这会儿凛冬未至,艳阳正好,七八种颜色装裹着这座城市,使得一个万物萧瑟的季节看起来比春天更有生命气息。

(延生托养中心院子里的猫)

每天早上,住在密云宾阳里的小护士冯意六点四十起床,穿好衣服,从家不远的公交站坐7路车到密云城区鼓楼站,再转3路车,到郊区圣水头村的延生托养中心上班。

圣水头是个好地方,隔老远从大马路上就能看到村口的牌匾,牌匾再向后去,是有名的南山滑雪场。滑雪场要等到12月底才能开,那会儿天气足够冷了,北京开始乌泱乌泱的下大雪,郊区下的比城里大,整个牌匾后头的山一片泛白。冯意有时站在村口望着,索道轴转着抱滑板的游客上上下下,人声鼎沸。

人世间极致的欢娱不过如此,不过这一切与冯意无关。

冯意到村口大概七点半,下车走五百米,从村口的牌匾处转弯,进一处幽僻的四合小院就是托养中心。

延生托养中心里躺着来自全国各地的36位植物人,大多数已经呈无意识状态,昏迷时间从20多天到4年不等。这些人手脚僵硬,肢体萎缩,全身插满食管、尿管、气切管,只有瞳孔能跟着冯意干活的时候慢悠悠的周转。

(圣水头村)

冯意的活干的是极细致的,白班八点起,他首先要给病人清理口腔,用棉球沾盐水在嘴唇及牙周仔细擦拭。除此之外,他还要清理病人尿道,有气切管的病人要给他们吸痰,换纱布。

9点是病人们吃饭的时间。植物人的餐食都是按营养配比,煮的细碎的流食。每个病人300毫升一碗,用注射器从胃管打进去。喂完饭紧接着喂水,60毫升每人,家属自己在这儿的时候喂的就更多了,他们怕病人尿管堵塞,还有部分南方来的病人,适应不了北方的干燥气候,水多才能保持滋润。

如此一来,照养一个植物人似乎和照养一株植物没太大差别,只不过,茂盛生长的植物向阳而生,寂静无声的植物人,则等待着倒计时的死亡。

(延生托养中心内的一角)

每周一是院里大扫除的日子,这一天,冯意和值班同事们要给病人擦洗身体,倒痰桶并消毒。周二比较温馨,这天上班前,冯意备好剃刀和剪刀,准备给病人们剃头、剪指甲。周三周四要换床单,倘若周三换左边病人的,周四则是给右边病人换。

每个病人床前都排着红蓝黄绿四个圆钮,到红色排最前面的时候,意味着这天病人该大便了,这个频率通常三天一次。

和医院一样,托养中心也是白班晚班一阵一阵的交替着上,笼统来说,白班更忙碌,晚班更消磨人。冯意的桌上摆着一个智能小度,每天干活前,他都要先嚷嚷几声:“小度小度。”

那边回:“在呢。”

“我想听郭德纲的相声。”

“好的。”

紧接着,病房里响起郭德纲一嘴儿的京腔:“我就纳了闷儿了,我们有的演员他唱的都不够水平,词儿多了记不住。这玩意儿在台上胡唱乱唱,他还能接四十多个花篮,我这么卖力气,我连个花圈都没有。”

于谦说:“呦,你还不到岁数呢可能。”

冯意噗嗤一笑,于大爷就没有接坏过的梗。

他想起过去坐台底下听相声的时候,观众也时常交流,接一接台上演员。此刻病区里12个植物人,人人都是郭德纲、于大爷的听众,却无一人能和他一起大笑,无一人能挺起身说:“您厉害嘞”。只有冯意。

冯意活儿干的累了,想同人说话,转过身又对着小度:“小度小度,放首歌吧,给大伙儿听听歌放松心情。”

小度说:“好的。”

2

接替冯意白班工作的,是刚满20岁的00后护士小丁。

小丁是江苏人,不听郭德纲,喜欢听情歌。歌听腻的时候,她有时自顾自的和病人说话。小丁办公桌边上躺着的是91岁的老太太王美丽,她在这里躺了2年,躺的一米六的身子骨萎缩成一两岁孩子大小。

小丁给她翻身时候,一边翻一边嚷嚷:“老太太,你怎么这么精神呢?我要活到你这岁数还这么精神就有福了。”

(病房内)

在王美丽隔壁病床,躺着这里年纪最小的患者,一个14岁的孩子,子奇。子奇体育课上跑步突发心梗,倒下去后就再没醒过来。

小丁算了算,子奇在这里躺了10个月了,父亲母亲过去来一次哭一次,哭成泪人了他也没反应。后来他们渐渐就来的少了,一年后,小丁听说子奇的母亲怀上了二胎,小丁想,子奇要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是高兴多一点还是难过多一点?

他要是个正常的14岁孩子,可能会先有一点点吃醋,然后才懂得有兄弟姐妹的好处。但他醒不过来了,植物状态里的子奇如果偶尔有意识,小丁觉得,他应该越过了那些复杂情绪,直接替父亲母亲感觉到欣慰。

台湾作家龙应台曾经在《目送》里写过:“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父亲母亲目送着14岁子奇的背影走远了,不可逆,不可回头。老无所依,绝不是每一个爱父母的孩子希望看到的结局。

小丁的夜班病房里,最不安静的植物人要属26岁的紫薇。当其他病人都闭眼沉睡的时候,紫薇经常整夜整夜的发癫痫抽搐,小丁看着她,满头的长发被剃光了,浑身抽搐着不停冒汗。

她嘴角长期斜歪着、流着涎,嘴唇干裂的起皮,脚上的大拇指涂的紫色指甲油还没有褪干净,可她就像一棵被狂风摇摆的紫薇,被折磨的崩溃了,撕裂了。

(26岁的患者紫薇)

小丁记得紫薇的病历,她是密云本地人,年初时候连着发高烧,起初因为疫情拖着,不敢去医院,后来好不容易去了,却倒在医院门脚下。

如果没有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情,她本应该在今年年底和男朋友结婚的,可她突然就成了植物人,那纸婚约也就散了。

紫薇一米九的男朋友叫小丁印象深刻,起初,他每周都来看她,后来渐渐就少了,再一阵,小丁彻底没见过。他应该会和别的女人结婚吧,小丁想,紫薇这辈子是不可能穿上嫁衣了,生生死死的问题面前,人总要向前看。

(紫薇的母亲和哥哥在病房照顾她)

也有不愿意往前看的病人家属,老安就是其中一个。

老安妻子小梅今年50岁,车祸后成为植物人,老安日日都来看望。来托养中心采访的媒体很多,患者家属采访是必不可少的环节,他们最喜欢老安对妻子这样不离不弃的故事。

小丁看过媒体拍摄的视频,从院长相大夫,到她和同事们忙碌的身影,再到镜头切换到老安的时候,背景音乐自动响起卢冠廷莫文蔚那首《一生所爱》。

“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们)

医院里见惯了生离死别,可没想到配上背景音乐的时候,小丁还是流泪了。老安含着泪配合镜头讲故事场景,看起来过于心酸。

也不是每一个家属都像老安这样配合,隔壁病房的卓太太看见镜头就迅速用手挡上脸,是病区里态度最强硬的一个。

“你们采访我干嘛?采访了,他就能醒过来吗?他就不是植物人了吗?”

“你们去找别人吧,我实在没心情。”

(卓太太在病房里绑上吊兰,给病房里增加生气)

这是个要强的女人,小丁和她的同事们一致认为,要强的叫人心痛。她已经好几个晚上没回去睡过觉了,是唯一一个在病人旁边摆上折叠床的家属。

有一天,卓先生旁边好一阵不见她的身影,小丁以为她终于要休息一会了,谁知道她凌晨又来托养中心,还带来自己养的两盆吊兰,说是给大家伙儿换换空气。熬夜采访的记者和她打招呼,她笑了笑说:“我看他状况好点了,就回去染了个头发。”

记者问:“突然染头发做什么?”

“我原先想着是要白头偕老的,现在他成这样了,我不能轻易白头。我得看着更年轻,更有精神一点,这样才能好好照顾他。”

卓太太的先生今年66岁,脑梗死,刚送来植物人托养中心一个月。

3

冯意送走的第一个病人是来自湖北的57岁的熊单,脑出血后成为植物人,医院不再收治。女儿女婿找到密云圣水头村的植物人托养中心,熊单在这里住了整整半年。

熊单去世在2020年7月,冯意记的清楚,炎夏一轮艳阳炙烤着密云的黄土地,熊单的心电监护仪上血氧和脉搏的线突然归零。

(延生托养中心病房内)

哦,他就这样去了。

冯意突然意识到自己送走了职业生涯第一个植物人,悄无声息的,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患者家属们最撕心裂肺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相比起医院的哭天抢地,在植物人托养所,这里的每一次死亡都静悄悄。

往后的每一次患者死亡,冯意就不再对着监护仪叹息了,病床上的人换了又换,床还是那张床。好些病人家属在进来前就事先备好寿衣、寿鞋全套,放在仓库里,只等那一天到来的时候穿上。

(延生托养中心内晾晒床单的地方)

延生托养中心的病房分成四个区,从一头走到另一头,拐个角,是一处罕有人迹的小院。通常病人们从大院正门送进来,去世后,就由着这个路线走到小院,那里有一间空荡荡的房子,做停尸房用。病人家属在这里给他们做最后的入殓,然后由着殡仪馆的人抬着尸体告别。

离开托养中心的那条路是院长相大夫特别铺设的,路径长宽符合担架床的大小,走向一路朝西。由东来,向西去,是这里对死亡的一分敬意。

冯意常望见的南山滑雪场距离植物人托养中心一公里,植物人尸体送去的密云殡仪馆在另一端,距离五公里。三个地方连在一起,在地图上刚好行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像极了生命那一条悲欢离合循环往复的线,颇有一种魔幻现实主义感。

直到干了这行冯意才知道,过去电视剧里,那些植物人奇迹般的苏醒过来,回归正常生活继续工作谈恋爱的故事都是假的,是无知的编剧们瞎写来哄骗无知观众。

现实里,被医学诊断为“慢性意识障碍”的患者,也就是通俗上说的“植物人”,多半无苏醒可能,更加不会回归正常人状态。

(一位家属抓着患者的手)

冯意工作的延生托养中心从2015年成立起至今,一共收住过来自全国各地92位植物人,近半数在这里离世,剩下的继续躺着,等待死亡的钟声。

4

相久大今年55岁,过去是北京一家公立医院的神经外科主任,在医院那些年,相久大见了太多治疗无效无处可去的植物人,于是辞职创办了延生托养中心。

(相久大)

仔细看,相久大和传统印象里的大夫不太像,他大背头,一米七的个子,走路一边肩膀高,一边肩膀低,摇摇晃晃的像在唱摇滚。

这位大夫年轻时候确实是一位摇滚音乐爱好者,窦唯、崔健是他最喜欢的音乐人,这几年因为综艺火起来的新裤子、刺猬他也听。

年轻时候,相久大曾经花大手笔买了一套音响设备,在密云当地组了一只乐队。

乐队很快散了,一来没有钱,二来他发现自己除了调音啥也不会干,不会吉他贝斯任何一种乐器,做主唱,十个调里有九个在跑音。

不过乐队那帮朋友还是留下来了。从创办这座植物人疗养中心起,他经常邀请他们来病房演唱。

医学里有音乐疗法那么一说,但理论上,植物人是听不见的,和冯意干活的时候放郭德纲的相声一样,这里不论弹什么、唱什么,从头到尾都是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但他们还是这样干了,这几个热爱摇滚却早已不再年轻的中年人,经历生活几十年的捶打,依然还有一种善良和热爱在。

(相大夫的朋友在病房内为患者演奏)

冯意几乎很少见着相久大闲着的时候,在托养中心,他担任的角色很多。

他是这里唯一的医生,是这座机构的管理者,人手不够的时候,他还要去病房里做护工,去后勤处给植物人煮流食。

如果好不容易见着他静下来了,多半是一个人闷着头在办公室里对着手机抽烟。手机上,一定有病人家属来找他,询问他托养中心有没有床位,床位多少钱一个月。有些植物人家庭过于困难,难为情的向他启齿能不能减免一点。

相久大减免过好些植物人的住院费用,甚至分文不收。来自河南的任高付,做空调维修,2016年突发脑出血,救治无效后呈植物人状态。任高付转来托养中心后,其家庭已经为治病负债累累,相久大免除了任高付全部的住院费用。

作为北京人,一个六环外的北京人,相久大没外界想象的那么有钱。最近新出的iphone12,他女儿很是中意,想买,但看着官网上标注的价格,相久大有点为难。

他现在是进退不得。六年前,相久大辞了医院神经外科主任的工作,办了植物人托养中心。为了这个,他卖了房子抵押贷款,先后投入五百多万。很长一段时间机构经营都是亏损的,最困难那会儿,他连护士的工资都发不出。

相久大也想过停下来,可他干的创业和当今市面上其它创业不一样,那些东西亏了赔了,申报个人破产,创始人可以全身而退。有良知的,像老罗这种,直播卖货还债也行。相久大退不了,他哪天累了不干了,躺在病房里的植物人怎么办?拔掉他们的心电监护仪,让他们自己打包回老家?

行不通的。

植物人家庭,因病返贫倾家荡产的比比皆是。他们在医院呆着,面临的是巨额的医疗住院费用,去养老院,大多数机构不收。在政策规定上,植物人出院一年后才可以进行残疾评估,但很多植物人都熬不过一年。

小丁照看的26岁植物人紫薇,母亲患有心脏病,父亲患有肺气肿,两人当下靠低保生活,没有照看她的能力。

小梅的丈夫老安曾经在采访里对着镜头讲:“她不动窝了,不会说话了,但她是人不?她喘着气儿不?有人都不把植物人叫人,我知道,我听过,这帮王八蛋让他们自己赶上试试。”

(紫薇的母亲)

老安说:“说句最简单的话,最直截了当的话,这地儿,就是穷人来地方。”

目前,我国植物人的总数没有权威的统计,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医院第七医学中心主任何江弘根据国外发病率推算,这一数字可能将近50万。近年来,总数还在以每年7到10万的速度在增长。

在台湾省,有非常完善的植物人收治系统,但在内陆的大部分地区,植物人是一群还游离在体制和政策之外的人。

安养一个植物人,就是安抚一个家庭。相久大的植物人托养中心过去属于残联,后来被划到民政部,他现在最希望的,是机构的资质能尽快被确立下来。

5

院里做后勤的李姐是植物人任高付的妻子。

为了感激相久大免除丈夫的住院费,她在托养中心做饭扫地作为报答。任高付去世后,李姐对河南老家没多少留恋,留下来成了相久大的员工。

小丁和冯意的日常伙食都是李姐做的。这里吃的简单,早上烧饼、馒头就咸菜,再整点稀的汤水。中午炒几个菜,不咸不淡,配面条或者米饭。几个年轻的女护士不爱这样规规矩矩的伙食,自己从网上买来螺蛳粉、酸辣粉煮着吃。托养中心地方偏僻,只有顺丰、京东能送到,其它快递护士们都寄到城里相久大的家。

托养中心刚选址的时候,相久大想选在市内天坛医院边上,一听他要收住植物人,房东觉得晦气不愿租给他。圣水头村已经算好的,几年前在密云水库的山里边,李姐记得,那里夏天常停电,到了冬天,大风鬼魅地整夜整夜刮。搬下来后大伙的日子好过多了,她自己在小院边上中了菜,还有玉米,丰收了直接给院里当伙食吃。

不久前,她从村口捡了只土狗养。每天吃饭时候她蹲在门口,自己吃一口,下一口嚼碎了喂给它。狗通人意,在这里也不吵闹,院里的小护士们好几个在这里养着小动物,大门处的偏房,相久大开辟出来做宠物的卧室。一共有三只狗,三只猫。

小丁的业余生活简单,休长假回一趟家,短假就去密云城区逛,再远她就不愿跑了。去市区的路太折腾,她情愿躺在宿舍里。

同事中,护士长是待的最久的,从相院长创业时候起,其余的,大多一年半载就走了。她能感觉到大家都很喜欢这里,这里没有医院那么快节奏,没有各科室那么忙,更没有那些糟心的医闹。

这里充满了和平与爱,是一个极尽展示人性真善美的地方。但大家潜意识里又觉得,将来应该回医院里去。大医院,尤其三甲医院,对刚出院校的年轻人来说似乎更有奔头和前程。

有天夜班,小丁得空和父亲视频,被来采访的记者拍下了。小丁应该是院里最受媒体欢迎的护士了,她年纪小,有代表性,话多且热情。记者们采访完相久大和病人家属,总不忘要和小丁唠几句。

她在视频里害羞说:“爸爸,这会儿大家都睡了,我刚忙完,现在有记者正拍着呢。”

“媒体拍着,说明你们在做一件意义的事儿,你要好好照顾他们,好好干啊!”

小丁点头,挂掉电话开始准备给病人喂流食。这时候是凌晨十一点,睡在病房尽头的紫薇终于平静下来,脸上的肌肤被夜光照的柔嫩,依稀有了点美人的样子。

(患者家属在病房里摆放的鲜花)

她只要喘着气儿,她就还活着,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生命本身更值得去歌颂?

没有了,小丁想。这一夜漫漫长无止境,等天亮,住宾阳里的护士冯意就来和她换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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