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摄生活》-141【植物染】

- - -指尖上的山西

052
植物染
文字作者:马丽美


对于漂亮的花草,我一向爱之切切,别之依依。经常在崇山峻岭间徒步,总是随手采集一束野花,即便路途险阻,也不忍丢弃。初春季节到榆次郊外的小碧村,看到果农剪下带着花苞的梨树枝,执意扛到路上,绑在车上,载回工作室。想当初我的汽车顶着昂扬的花枝招摇过市,路人和交警同志看着也是凌乱了。
我的孩子也被感染,早春的户外、盛夏的公园、晚秋的小区里,宝宝总会小心翼翼地采几朵小花,捧到我面前。这样美好的礼物,我自然如获至宝地收起来,抑或索性插到头发里。每每这时,就会想起杜牧的一句诗:“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
茹藘,今指茜草,野生,是一种攀援性植物。叶轮生,有四叶茜、五叶茜、六叶茜,从地理分布上分为:东洋茜、西洋茜、印度茜。染色部位均为根部,所染出来的颜色:东洋茜偏橙红色,西洋茜的红色纯正和鲜亮一些,印度茜颜色偏暗。
诗经时代的茹藘[lǘ],从其字面意思解读我们会发现,这个看似生僻拗口的词是如此形象:“茹”为互相拉扯牵引,“藘”为覆盖的意思。如果有机会,我真希望带大家去田野里观察茜草的生长方式,那个时候,你们一定会恍然大悟,原来茹藘这个词生动地描述了它的植物样貌和生长特性。
茹藘的别名很多,比如以描述其样貌为代表的:过山龙、拉拉藤、五爪龙、红龙须根等。
再比如以其药用特性为代表的:小活血龙、血见愁、土丹参等。
还有以染色色彩命名的:红根子、红茜根、染绯草等。
每一种植物的命名,都与人类对其认知和利用的视角密切相关,当然,方言的差异性也是名字重要的成因。
那么如此诗意美好的“茹藘”为什么改称“茜草”呢?从目前现有的资料推测如下:
其一:《尔雅》中提到了茹藘的别称“蒨草”,因与“茜”字同音。所以后来更名为茜草。
其二:《本草》言东方有而少,不如西方多,则西草为茜,又以此也。
其三:汉朝时期,张骞通西域时引进了西洋茜,而西洋茜染出的红色比中原本土的四叶茜纯正,所以来自西方的“茜”草,在染坊之间流通,最后得到普及。
具体是哪一种缘起,目前仍旧没有定论。就如茜草的药用与染色哪一种最先被古人发现和应用,我们已无从考证,也许中药的熬煮与其染色的特质一直就是相伴相生,不分先后。而对于茜草的称谓,也是因为在不同时期人们对它的认知与应用而不断改变吧。
茜草在古代染色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古罗马百科全书式的作家普林尼论述过茜草在古典时代的重要性,欧洲出土最早的染色织物,约公元前4000年,多为红色系列,经过液相色谱仪以及其他专业仪器分析,其染色成分为茜草和胭脂虫,而茜草是欧洲古代最常用的染红色的植物染料。“土耳其人垄断了用茜草提取红色颜料的方法,这种颜料色泽十分鲜艳。”“1860年以前,每年出口到英国的茜草红颜料价值超过一百万英镑,……”英国作家卡西亚.圣克莱尔在《色彩的秘密生活》里对作为染料的茜草在欧洲的重要地位进行了描述 。
在中国,茜草染色技术的掌握和应用至少可以追溯到3000年以前。《史记》云∶千亩栀、茜,其人与千户侯等,言其利浓也。
这里的“卮”和“茜”都是指染料而言,在西汉时期,家中若有千亩栀子与茜草,其财富足可匹敌千户侯,可见栀子和茜草在当时是极有经济价值的染料作物。
本是野草出身的茜草,之所以有如此的经济价值,是和其作为为数不多染红色的植物染料的身份有关,那么古人为何对红色如此青睐呢?红色在古代又有着怎样的地位和境遇呢?
在我国,主流色彩受到社会思想与价值观的巨大影响,“五行色”是色彩应用的理论依托,是一种非时间性的审美,这与服饰流行色的时间性、阶段性特点成对立关系。所以,在中国,以儒家为代表的传统价值观在几千年的延续中,造就了以五色为尊的审美和色彩价值体系。 五色为:青、赤、黄、白、黑。这里的“青”对应我们现在的蓝色、蓝绿色。赤色对应我们现在的红色,主要是指大红、正红。在中国的历史上,每个朝代的更迭都会寻找其存在的正统与合理性,周朝定王德为火,火为赤,所以在周朝,赤色为主流色彩:染红的战马,典礼上的赤旗,官方的服饰也是以赤色为上。在后续的朝代中,定王德为火的朝代还有隋朝,而唐宋元明也是把赤色作为官方礼服的主要用色。
“赤”代表火焰、光明,炎帝因最早掌握用火的技术被尊为首领,称之为“赤帝”,也许正是因为人们感知到火的力量,所以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火之赤色,不仅是诸多朝代的正统之色,更是作为一种祥瑞之色,已经流淌在每一个华夏儿女的血液之中。
我国古代将原色的红称为赤色,本义从火,也像太阳初升之色。其他冷暖不同、深浅不一的红有胭脂色、朱、丹、茜色、绛色、绯色等等,朱与丹是朱砂所绘之色,茜色和绛色是茜草所染之色。唐代以前,红这个字和色彩几乎不沾边,“红”最早出现在金文上,左丝右工,其本意与织物和手艺有关,所以,在古代我们把从事纺织,刺绣,缝纫的女性称之为女红(工)。唐以后,红色才逐渐作为色彩名词出现。
古人对于色彩的描述既有具体物质的直接挪用,更有关于自然美景的联想。所以中国传统色彩的命名和植物的命名有异曲同工之妙,既写实,又写意,生动而鲜活,具体而不缺乏诗意,全然是对于生活之美的观察与总结。每一种色彩背后,都有与之相关的文化背景,当一种传统消失时,与之相应的语境也就不复存在。
从周代甚至更早的时间,古人就已经使用茜草的根通过不同的媒染以及多次的复染,得到理想的赤色。正是因为古人对茜草染赤的发现和利用,所以诗经里一位普通女子也可以佩戴着茜草染色的佩巾。而到了汉代,身为野草的茜草更是被人类驯化,作为一种专供染色使用的经济作物被大面积的种植,这才有了:“千亩栀、茜,其人与千户侯等,言其利浓也。”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若三千年前的那位出城门的男子,经过几世轮回之后,穿越时空来到当下,茜草,那一抹冬日暖阳般的红色,是否能够成为他再续前缘,找寻那段刻骨铭心、纯真爱情的线索?
节气已经过了白露。白露以前,终日阴雨。我的心也如同被弃置在仲秋苦雨中,晦暗阴郁。我们每天遇到的许多事,真不知道仅仅是眼下的波折,还是将伴随漫漫人生的深流。内心时有纠结,也常常不知道是在分辨当前,还是在抉择未来。或许,人生就是一个环环相扣的过程。从我们蹒跚学步的那一刻起,每一步都决定了下一步的去向。我就这样在远虑近忧里徘徊良久,一回头,发现自己的生活被搁置、涣散。猛然醒悟,不管内心多么阴郁,当下的我们终究只是一枚陀螺,惟有转动才能表示我们还活着。
白露过后,我却开始计划着储备冬天的食物。非吃货的人也总有几样自己中意的美食,鲜核桃当属我和宝宝最爱吃的食物之一。白露之后,一袋袋绿皮核桃堆在每一家水果摊上。喜欢尝鲜的人,需不厌其烦地剥三层皮——外表的绿皮、中间的硬果壳、核桃仁外的子皮。虽然工序繁琐,但是水嫩香甜的桃仁一入口,味蕾的满足令人瞬间忘却之前的辛苦。咬碎桃仁的声音从口腔传到耳膜,听觉上难以名状的那种内敛的“脆爽”又带给我另一番享受。那种幸福,大概才是真真实实地“活在当下”。
买核桃时,我总是对着那双棕黄的手愣神,想起小时候,处暑时节会跟着哥哥姐姐上山去采榛子,用石头砸开榛子绿色的表皮,汁液四溅到白色的裙子上,成了黑灰色的斑点,再也洗不掉,回家总免不了挨骂。这些与植物有关的过往,如今成为我寻找染色植物的线索。
核桃青皮为什么能染色呢?是因为核桃青皮中富含大量的单宁类物质。核桃青皮中含有27%-30%的单宁组分,为水解单宁类物质,单宁又名单宁酸、鞣质、鞣酸,是几种多酚类化合物的总称,单宁这类物质借助金属铁离子,会发生微妙的反应,呈现出黑灰、黑褐色的色相。几乎所有的果实里都含有单宁酸,我们吃水果的时候,切开或削皮后,果肉和果皮的颜色会逐渐变得暗褐,这是酶和单宁类物质引起的褐变,差别仅在于单宁含量的多与少而已。水果染料柿子、动物染料五倍子,香云纱所用的染料薯莨,都是丹宁成分高的物质。
从做植物染开始,除了希望能够发掘出山西本土的染色植物之外,植物废材的再利用也是我的一个重要目标,而绿核桃皮,两者兼具。2016年初秋,我开始实验用鲜核桃皮染色。料液比,媒染剂的选择,媒染方式,浴比,染液的酸碱度、温度,织物的选择……全凭自己去摸索。多次实验之后,慢慢形成较稳定的配比。同一材质的面料想要获得相同的色相和色光也能基本控制。
染色实验中我不由得想,古人染色时,是如何稳定而有效地控制整个过程和最终结果的?一种纯熟的染色工艺是如何进行世代传承的?我在散乱而有限的古籍文献里寻索,可惜只能查阅到只言片语。即便谈论了染色工艺,也大多笼统而语焉不详。我们的古人和汉文化,似乎很不喜欢“用数据说话”。
导致传统染色工艺没有详实文献记载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是古人因欠缺严谨的科学精神而疏于总结、记录?是在一个知识产权得不到保护的时代,各个染坊为了保护自己来之不易的秘方只允许口口相传而特意不立文字?还是古人欣然接受甚至更愿意追求色彩的随机性,而不屑于稳定染色工艺所带来的雷同和千篇一律?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但是在有着翔实数据,科学而精密的现代化学染色工艺面前,无据可循、随意性较强的传统植物染色工艺应该处于什么地位?我们应该如何选择?或者说,我们如何能让植物染色的工艺更科学、更规范、更利于传播和推广?这些都是我当下面临的问题。
2年多来,我不断的对核桃青皮进行染色实验,实验中借鉴与参考了董超萍《核桃皮植物染料对真丝织物媒介染色的工艺探讨》、吕丽华《青核桃皮在毛织物染色中的应用》等其他相关染色实验论文,对核桃青皮染色工艺进行了优化,寻找最佳的染色方案。
功夫不负有心人,2019年,我以《投我以木桃——核桃皮染织系列作品的创作与推广》申报了国家艺术基金项目,“投我以木桃,抱之以琼瑶”出自于诗经,其本意是,你送我鲜美的桃子,我以精美的琼瑶美玉回赠,这与我的初衷不谋而合——以生态环保、废旧材料的再利用为出发点,通过新的设计理念,创作出实用性、装饰性、艺术性、健康及环保兼具的系列染织作品。
白天一天天短促,黑夜越来越长。我的染色实验也像这个季节,总是在失败过很多次之后,终于找到一点点希望。然而对于我们失传已久的传统工艺,这一点点曙光完全不能代表黎明的到来。
有一位好友在采访过我之后,写了一篇《伊人宛在草木中》来讲述我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他说“伊人宛在草木中”这个标题,是从《诗经》中的《蒹葭》一诗里化来的。诗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看着晾晒在窗前的一块块方巾,想到我工作室窗外的那一片灵动之色,就在这个深秋的午后得以转换和保存,心中的“黛玉之愁”瞬间荡去,心绪一如菊花般明媚。
我面前的这几块万寿菊染的方巾,如果也能悬挂在唐都长安的市井之中,不知道路过的诗客,可否为之吟咏新词?
草木染于我是一种美好的生活方式,更是一种信仰,人生短暂,即便未来道阻且长,也值得我去不懈地追求__马丽美。

物 语 档 案

采集地点:
山西省晋中市榆次区
采集时间:
2020年5月
匠        人:
马丽美
现        状:
市场缺乏认知。

大山期待您的关注

这将是我坚持行文最大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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