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水---来自南水北调中线源头的报告 (下)
第三章 离开故乡的那一刻,我禁不住嚎啕大哭
2009年8月16日,河南省南水北调丹江口库区移民迁安工程启动仪式分别在淅川县滔河乡姬家营村与许昌县榆林乡姬家营移民新村举行。为了能够更好地采访到移民离别时的心情和场面,我提前一天来到了淅川县。陪同我采访的还是电视台的毛荣成,我叫他茅台。
茅台说,要想捞到好材料,得提前动身。我说行。这次,我们没有事先确定采访对象。我想,随机采访,反而能更加真实的采访到移民对故土的眷恋。
一张旧渔网,那是老人最珍贵的宝贝
我们去的第一站不是滔河乡姬家营村,而是一个孤岛小村。这个小村的名字叫曹湾村,隶属淅川县马蹬镇。茅台之所以把我带到这里,是因为这个村与别的村不同。这个村不是以农为生,而是靠捕鱼养鱼为业。我们到了丹江河边,马上就感受到了这个“中原水乡”的特有风情。
这是一个名叫做马蹬的码头。茅台说,这里就是马蹬古镇。在丹江口大坝没有建设前,马蹬集镇就在这片水下。蓄水后,马蹬集镇迁到了据此5公里的地方。这次丹江口大坝加高,那个新集镇还要迁。
在此之前,我曾经查过有关马蹬镇的资料。马蹬是一个古代驿站,自古就是文人骚客吟诗作词的地方。明朝负责建造淅川县城的钦差大臣顾以山在马蹬驿站住宿,曾赋诗曰:“马蹬西来第一程,豁然眼界渐宽平。”可见,这里曾是一个富饶的好地方。
茅台给支书打了电话。不一会儿,一艘机动渔船便“突突”地从水面上驶了过来。
上了渔船,太阳已经挂在头顶,火辣辣的。船夫姓杜,叫杜国志。老杜头戴草帽,光着上身。皮肤黑黝黝的,就像是丹江岸边的黑土地。船上,还有一位老太太,一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
我问道:“老杜,这次你们搬迁吗?“
老杜说:“搬,后天就要搬了!”
我看了看渔船。里面的船舱里,有床,有锅碗瓢盆。这是一户标准的渔民。
我问:“你平日里打鱼吗?”
老杜一边驾着船,一边说:“渔民不打鱼,吃啥?”
我问:“收入咋样?”
老杜说:“马马虎虎吧!一年,捕鱼收入4万余元,加上5个网箱,一年收入在10万元以上。这还不说地里的收入!”
我说:“收入这么多呀,你搬到迁入地后,收入会有这么多吗?”
老杜疑惑地看着我,说:“这还多?这还不算我儿子儿媳打工的收入呢!我们老两口在家,照顾孙子,捕鱼养鱼。搬到迁入地,收入只要有这里的十分之一就好了!”
说话间,船已经到了曹湾村。这是一个三面环山一面环水的孤岛。这里的村民,出行都需要船。没有船,就寸步难行。由于国家下了停建令,村里的房子大都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盖的房子,砖混结构。
老杜停好船,对我们说:“我把你们领到支书家吧!”
原来,我们是打算到支书家的。可是,这时候,我的意见改变了。我说:“不去了,咱们就在你的船上聊聊!”
老杜说:“聊啥?我可是大字不识一个,不会说话!”
我说:“随便说说,就说说你们曹湾村的情况吧!”
老杜说:“曹湾村有236户,全是依靠捕鱼养鱼为生。这次,我们是迁到社旗县晋庄乡!”
我问:“你们对那个地方满意吗?”
老杜说:“凭良心说,那个地方是不错的。迁入点距离乡集镇只有3华里。条件也不错,交通、土地都不错!孩子们上个学也方便。可是,哎——”
我说:“既然条件不错,你应该高兴才对呀!”
老杜说:“收入减少不说,主要是我们在丹江河里生活惯了,闻惯了鱼香,一下子上了陆地,不适应呀!可是,为了国家的南水北调,我们不走不行呀!”
我们都沉默了。
老杜的老伴正在补一张渔网。我说:“后天就要走了,明天还打算捕鱼呀!”
老杜说:“不捕鱼了。明天收拾收拾,准备走呀!这张渔网,我打算收拾好,后天走的时候带上。以后,想丹江了,就把这条渔网拿出来,看看,闻闻上面的鱼香味儿!”
老杜说到这里,转过身,望着丹江,不住地擦眼泪。
这是一位渔民对丹江的眷恋,对故土的眷恋。我不忍心再戳疼他那心灵深处的无奈,便让老杜送我们回对岸去。
我们上了岸,向老杜告了别,便目送老杜返回。老杜驾着渔船,向丹江深处走去。这时候,丹江河面上传来了老杜的渔歌声:小妹妹你在岸边呀呀听哥吆唱呀,唱一首情歌呀小妹妹你听呀呀听心间呀……
我与茅台站在烈日下,静静地站着,听那渐行渐远的渔歌。我知道,这也许是老杜对丹江最后的倾诉!
离开故乡的那一刻,我禁不住嚎啕大哭
送走老杜,我们上了车,驱车前往滔河乡姬家营村。中午,茅台说要到当地的政府吃饭。我拒绝了。我们在一家路边小店吃了一碗面,继续往前赶。到了一个叫做狮子岗的地方,看到有许多人在一片坟地里上坟,鞭炮声接连不断。
茅台介绍说:“这也是一个移民村,隶属老城镇。这是移民们在离别前向埋葬在地下的亲人告别!”
我让司机停了车。我们走过去,想见证一下移民们的告别仪式。我们走到一位老农前,搭了话。这位老农60多岁,姓邓。我们没有问清他的名字。这位老邓带着自己的儿子儿媳孙子,正跪在一排坟前,虔诚地烧冥币,放鞭炮,磕头!
我问道:“老伯,上坟呀!”
老邓站起来,回答道:“是呀,这是最后一次了。明天,我们将要前往新乡原阳,1000多里呢!以后,要是再想来上坟,一是路远,回来一趟难。二是就是回来,这里被水淹了,也找不到坟呀!”
我问:“坟不迁?国家不是给你有补助款吗?”
老邓说:“国家给有补助款没有错。可是,往哪里迁?人迁走了,地被淹了,没地方迁呀!再说,入土为安,祖坟一动,就会伤了地气(方言,风水的意思)!”
老邓一边说,一边用手捧祖坟的土,往一个化肥袋子里装。
我很诧异。问:“老伯,你装这些土干吗?”
老邓停下来,手里抓着一把祖坟的土,对我说:“我今年已经65岁,也活不了几年了!我想带一些祖坟的土过去。等我百年之后,让儿子把这些土放在我的棺材里,好在阴间跟我的亲人们团聚呀!”
我听了老邓的话,心里酸溜溜的。虽然,他们阴阳相隔,但是,那种割舍不断的亲情,让人感动。
告别了老邓,上了一艘汽渡船,越过丹江,继续往前走。到了滔河乡姬家营村,天已经黑了。
来到村口,已经感觉到了浓浓的离别之情。由于房屋扒了,为了防止电力事故,村子里的电已经停了。有三台发电车为几个停车点照明。村子的麦场上,停满了搬迁的大客车,大货车。大货车上,有的已经装满了家具,有的正在装。几支警察、武警队伍,正在村子里巡逻。
茅台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的打。打了许久,对我说:“糟糕,人太多,有许昌来的,有郑州来的,有南阳的,还有公安、武警、媒体记者,总共有1000多人在这里。乡里根本安置不下住宿和吃饭问题,就连姬家营学校的教室也搭满了地铺。今晚,咱们是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地方吃饭啦!”
我笑了笑,说:“正好,咱们找一家移民,与他们一起度过这在故乡的最后一个夜晚!”
茅台没有办法,便同意了我的意见。我们把车停好,便向村子里走去。
我们找到的这家姓姬,主人叫姬康。房子已经拆掉了。他们在废墟上摆了一张桌子,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大桌子在喝酒。我们说明了来意,姬康便热情地邀请我们加入到他们的桌席间。
我很快了解到,桌子边的人,除了姬康一家人,其他的都是他们家的亲戚,都是前来送行的。
没有电,月儿正圆。月光下,老人端起一碗啤酒,对我们说:“这是在家乡的最后一顿饭,我敬你们一碗酒!”
姬康说着,便端起碗,“咕咚咕咚”地喝下肚。我虽然不喝酒,但是,盛情难却。我喝了,茅台喝了,就连司机小赵也喝了。
姬康对几位送行的亲戚说:“我可说好了,明天是搬迁,是大喜事。走的时候,谁也不许哭!”
亲戚们都说:“不哭,不哭。喜迁新居,哭着干嘛!”
吃过饭,姬康给我拿来了一张大竹席,三条单子。姬康说:“大作家,不好意思,家具都装车了,只有这些了。”
我说:“这就不错嘛!麻烦你了!”
采访了一天,很累。我们在院里铺好竹席,在上面一趟,就睡着了。
半夜里,我被蚊子咬醒了。睁眼一看,发现姬康并没有睡。他在院子的水井旁边汲水。我站起来,走过去帮忙!我们一边汲水,一边小声地攀谈。
我问:“老伯,你半夜打水干嘛呀!”
姬康说:“这是我院子中的水,我打几桶,装在水壶里,带到许昌去。要是想家乡了,就喝一碗家乡的水!”
我沉默了。这位普通的老农,用这种最普通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故土的眷恋。我帮他装好水,两个人便坐在井边吸烟。不一会儿,便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原来,拉家具的大货车要出发了。几十辆车开亮了灯,把村子里照得如同白昼。我急忙喊醒了茅台,告别了姬康,赶去拍摄那难得的画面。
第二天早晨,启动仪式结束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姬康。他坐在大巴车上,胸前戴着大红花,手里牵着一条狗。身边放着昨晚装的三大壶家乡水。
汽车发动了。姬康把头伸向窗外。昨晚一起喝酒的亲戚站在车下,向姬康挥手。
有一位亲戚的眼圈红了。
姬康说:“不哭,不哭,今天是喜事,咱们不哭!”
可是,姬康说着,自己竟然哭了起来。他嚎啕大哭,泪水“啪啪啪”地滴下来,砸在故乡的土地上。
宁愿自己苦,决不负移民
我们的车跟着车队,一起赶往许昌县姬家营移民新居。在淅川境内,每到一个村子,都有人放鞭炮。这是淅川人用淅川最高的礼仪,来为自己的亲人送行。
车队到了淅川县城,便放慢了速度。我摇下车窗,往外面看了看。车队经过的街道上,站满了人。这时候,我想到了一个词:万人空巷送移民!不,自发前来送行的人何止1万呀!我不是诗人,但是,此时此刻,我想写一首诗,来表达这种离别之情。于是,我坐在车里,掏出了笔记本电脑,敲下了如下的诗句:
我的移民老乡
端一碗丹江水,
送你去他乡。
掬一把祖坟的土,
装在你身上
不管你走多远,
家乡不能忘。
这里有你走过的路,
这里有你碾过的场;
这里有你的亲姐妹,
这里有你的祖辈和亲娘!
擦干眼中的泪花花儿,
手拉手儿话衷肠。
千斤重担你一肩扛,
喊一声老乡,
我的移民老乡——
车队走过淅川,上了高速。每到一个收费站和服务站,工作人员全都列队敬礼。我没有想到,南水北调移民竟然受到社会的如此尊重。这种尊重是对生命之水的尊重,是对奉献精神的尊重,是对祖国的尊重。
许昌县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省委陈全国副书记(现已经调任河北省省长)、刘满仓副省长等省市领导出席了欢迎仪式。我没有采访这个仪式,记者太多,挤不上。我与茅台一起,参观了移民新房。
可以说,这是一个花园式的移民住宅新区。宽敞的马路,整齐的房屋,碧绿的草地。每家的院子里,有沼气,有自来水。厨房里,有煤炉子。就连做饭用的青菜米面都准备好了。
我采访了一位胸前挂着志愿者牌子的中年人。我问:“你是自愿来的,还是自发来的?有没有报酬呀!”
这位志愿者听了,有些生气。他说:“你也小看我们许昌人啦!我今天早晨一大早就赶过来,为的是能为移民做点事儿,你还提什么报酬?移民为了国家建设,付出了那么多,我们为他们做点事情,这是应该的呀!”
在物欲横流的今天,群众的觉悟竟然有这么高。我想,这种精神也只有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才能存在。我们出了村,看到街上挂得最多的标语是:宁愿自己苦,决不负移民!
在回来的路上,我禁不住感慨万千,便继续写那首没有写完的诗:
举一杯渠首酒,送你去他乡。牵过那条看门的狗,带在你身旁。不管你走多远,家乡不能忘。这里有你绿化的山,这里有你净化的江;这里有你的汗水,这里有你的耕耘和希望!滔滔江水向北流,碧波水下是故乡。舍家为国谱新章,
老乡呀老乡,幸福的日子常有长——
写完这首诗,我在心里默默地祝愿,移民,我的老乡,一路走好!
文章在这里就要结束了。在该文定稿的时候,我在送别移民路上写的诗歌《我的移民老乡》已经被著名男高音歌唱家耿为华拍摄成MTV,很快将会唱红大江南北。河南库区的第一批大规模的移民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这时候,我们不得不再次回到中国水这个话题上。当这一江纯净而又甘甜的中国水一路北上,滋润着北中国亿万生灵的时候,我们不要忘记了这中国水的来之不易。因为,它的甘甜里融有库区移民的汗水和泪滴呀!(作者:田野,全文完)
作者简介:田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五四文艺奖获得者,南阳市五个一文艺工程奖获得者,南阳市作家协会理事,淅川县文联副主席,淅川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在全国各大报刊杂志刊发作品3000余篇,《读者》、《意林》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放歌走丹江》、《坐禅谷禅韵》;长篇小说《泪落水中化血痕》;参与主编《魅力淅川》丛书(六卷),撰写的《北京,不渴》微电影剧本拍摄后荣获国家林业部“十佳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