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雨,广州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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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就喜欢下雨。外地朋友说,是因为你们陕西干旱吧。这个,只说对了一小半。从农业角度讲,下雨有利于作物生长,收成有保证,我作为农家娃,自然期盼下雨。但期盼不等于喜欢。我的喜欢下雨,主要是出于情绪。就是说,我虽然是农家娃,但也有骚的一面。儿时的夏天,场上正晒着大片的粮食,天突然打雷,大人们鸡飞狗跳地抢收,我却莫名地兴奋。当然,那时我没意识到这是一种骚。长大后,我读了几句骚人的诗,古人的,无边丝雨细如愁,今人的,撑着油纸伞,才知道骚这回事。

遗憾的是,我到底没有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

我来广州已五六年,按说,应该三天两头发骚人之情,毕竟地处华南,最不缺的就是雨。然而,却不然。

广州的雨,缺乏古典诗意。什么样的雨是古典的?渭城朝雨浥轻尘,是清新。空山新雨后,是明净。细雨鱼儿出,是活泼。小楼一夜听春雨,是闲适。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哀愁。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是无边哀愁。莫听穿林打叶声,是旷达。风老莺雏,雨肥梅子,是体物。斜风细雨不须归,是与物同乐。这些,是古典的雨。它偏于柔静,给人带来凉意,以及扯不断的然而却无害的惆怅。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这些句子,都诞生在华南以北地区,很多是在地理学上的北方写下的。

当然,古典也有激烈的。雨横风狂三月暮。白雨跳珠乱入船。夜阑卧听风吹雨。虽然激烈,它带给你的,还是凉意,不会有炙热的感觉。广州的雨则不同,最典型的,是那种雷阵雨:不下雨时,热,下了雨后,更热!

这种雨,来得快去得快。进公厕撒泡尿,万里晴空,撒完出来,倾盆而泻。俄而放晴,地面的热气往外蒸腾,烘得人没处躲。此刻,如果你在等公交,公交车开过来,发动机喷出的热气,烤得人雪上加霜。你想找个树荫躲一下,对不起,树底下跟太阳底下,没啥两样。这点跟北方绝不同。在北方,哪怕四十度,去到树荫下,凉意立见。广州的热,好像不是太阳造成的,而是空气造成的。

这种雨,不能给人提供发骚的机会。你本想趁着落雨抒个情,谁料还没来得及发作,雨已驻,一个热浪打过来,你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空调房。

 潮湿

雷阵雨多半在夏日午后,几乎每天都有一场,来时天地晦暗,狂风骤起,甚者如末日降临。偶尔,会有一次时间比较长的降雨,也没那么激烈,上午下一阵,下午下一会,只有这个时候,才会凉快一点(今天正好遇到这种难得的天气,所以我能坐下来写一篇雨文)。其实,我不太愿意用“凉快”这个词,因为广州的天气,还有一个要命的特征:潮湿。凉快,意味着清爽;潮湿,有粘滞感凝固感,二者有点矛盾。从气象学的角度看,空气湿度每增加一点,体感的难受度就会上升一点。这也就是为什么,广州三十度的天,可能比北京四十度的天还难受的原因。

广州的潮湿,一年中表现力不同。冬季时,经常会听到本地人喊干燥,对此,我实在不敢苟同。我觉得,那只是没那么潮湿而已。你往西北走走,就能体会到什么叫地道的干燥。去年下半年,广州的确罕见地三个月几乎没下雨,但也没有干燥到草木枯死,手脸皲裂。若是北方的冬天,洗完手,不一会儿,手背就干成树皮状。

冬季之外,广州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比较潮湿,二三四月份时,尤其潮湿。潮湿未必因下雨而起,似雨非雨那种天,最潮湿,而且闷。极端时,有一种天气现象,叫回南天。届时,只要你稍不留神,晚上睡觉忘了关窗,那么第二天,屋里墙壁上全是水珠子。这个时节,也是学校里发生骨折频率最高的时候,因为地面湿滑,防不胜防。

这种天气,吸一口空气,半口都是水。所以,广州人常喝一种汤,叫除湿汤,但我很怀疑其疗效:既是除湿,为何还要喝“汤”下去,汤不是水吗?不更增加了体内的水分,变得更湿吗?内行人说,这你就不懂了,除的是“湿气”,不是水!可是我觉得,从物理学角度看,水蒸气还是水啊?当然,除湿汤的发明,可能运用了高深的阴阳二气辩证法,我不懂。反正每到这个时节,我通过运动来除湿,打一场球,再恶劣的天气也抵御过去。

虽然说,广州的雨,乃至广州的天气,缺乏古典诗意,但未必没有诗意。诗意这个东西,多半是人类的臆想,吃饱了撑出来的。古人有古人的诗意,今人也有今人的诗意。优美是诗意,杂乱未必没有诗意。那种潮来天地粘,湿来人发酸的感觉,在适当的场合,的确是有些许诗意在里面的。柳宗元在华南的柳州写下的诗句“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描写的是跟广州差不多的天气,读来令人生出一种想象,只不过,它不属于我在上文举的那些“干净”的诗句的想象。但这想象,也是诗意。去年,娄烨的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故事背景就是广州,画面从头到尾都是潮湿的。而娄烨特有的摇晃镜头,也加剧了潮湿的表现力。你看电影时,体会到的那种身临其境的潮湿,就是诗意呵。走进去,是潮湿、杂乱、忙碌;拍成电影,就是诗意,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和艺术么。

诗意终究是局外人、旁观者的财产,广州街巷里奔波的人们,是不太容易起某种诗意的。就好比范成大的田园诗,写农村场景,颇有诗意,但“一夜连枷响到明”的农民们,是不可能从通宵劳作中体会到范成大的诗意的。连枷这个农具,我小时候用过,不是人用的。

扯远了,煞个尾:

我最喜欢的是广州冬天的雨。冬天不下雨时,一点冬的样子都无,气温动辄二十好几度,搞不好就要穿个短袖上街。及至下了雨,再伴点风,寒意一下子袭来,大脑即刻清醒,干啥都高效。那是比北方的冬天舒服得多的冬天,因为它没那么冷,却的确是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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