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传 北宋 燕肃 寒岩积雪图局部
崇祯五年十二月,西湖边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张岱一时兴起,一人一舟游湖看雪,不想,在湖心亭巧遇金陵二客,遂与之痛饮三大白而罢。舟子喃喃:“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这是很多人对张岱的第一印象——《湖心亭看雪》,当时只道此文精巧,寥寥数语,看雪之痴情便跃然纸上。后来才知道,此文作于明亡之后,斯时,食君之禄的张公子已是故国遗老,当年的良辰美景,成了陶庵的“梦忆”。
史景迁近作的书名,中译曰“前朝梦忆——张岱的浮华与苍凉”。其名耐人寻味,浮华与苍凉并举,道不尽明清鼎革之际的种种。
张岱自命蜀人,而先祖自数百年前便已迁居绍兴、落地生根了,至于张岱自己,则一生从未到过四川,足迹之所及,不过是大运河沿岸而已。
“蜀人”的标签,一如明朝遗老的身份。除去身为鲁王幕僚的数月,张岱从未踏入明朝官场,但在明亡之后,却坚守遗老的身份,不与满清统治者合作,以此表明自己的“气节”,宁可饿死首阳,亦绝不食周粟。
前半生繁花看尽,却原来是日暮西山的浮华;后半生恍然梦觉,方始体悟人世的苍凉。人间如梦幻泡影,游离于幻境与真实之间,亦幻亦真,而张岱的梦,是那个一去不返的大明王朝,只有在他的笔下,才多少显出一点真气来。
数年前,一位老教授向全球发出倡议,建议成立“张岱研究会”,以便向全世界推介这位文化名人。没想到,倡议发出之后,应者不过数人,此倡议便也不了了之了。
张岱这个名字,对许多人来说,都是只闻其人而不详其事的,在学术界也绝难成为一门显学。盖因其所作文字,有诗、有论、有史传、有类书,但真正有很高成就的,只是小品文,而小品文一项,恐怕欣赏则有余,研究则未必要那么专门了。
张岱一生所作文字,有专解儒家经典的《<四书>遇》,有记述明朝一代历史的《石匮书》,但真正让他不朽的,还是他的小品文——特别是两“梦”(《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两“梦”读来,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而此两“梦”,在张岱自己的眼里,尚带着几分游戏的意味。
一生成就,由游戏之作所评判,其幸邪?其不幸邪?想起英国作家柯南道尔,一生悬壶济世,最后令他名垂青史的,却是业余所作的《福尔摩斯探案集》,真是耐人寻味。
盖张岱之才情卓绝,唯两“梦”堪称巨作,余皆不论,其幸邪?其不幸邪?
《陶庵梦忆》里有一篇《祁止祥癖》,一些朋友极为推崇。文中有两句话很是经典,“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张公子之为人,多少与之相类。
传 北宋 燕肃 寒岩积雪图局部
其自述,年少时“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在今天,是个极“会玩”的官二代。而其入清之后,却坚守“气节”,为亡明守孝,直至身故。此中缘由,仅仅是“癖”与“疵”吗?
提起这位张公子,便想到另一位张公子——《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无忌公子为人处世,优柔寡断,事事想着方方面面都要圆满,最后却事事不得圆满,剪不断理还乱。
张岱和大多数文人一样,希望入仕为官,却甩不下脸面去迁就八股的格式;他以明朝遗老自居,却也曾受谷应泰之惠去编写史书……
他的身上有太多矛盾之处,这些矛盾,是“癖”,是“疵”,是他所身处的环境给他的,也是他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入北京,朱由检在煤山自缢身亡,明亡。随后,满清入关,江山易代。这一年,张岱已经48岁,而在明亡之后,张岱又活了好多年。
寿则多辱,尤其是对于张岱——曾经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现如今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后半生,张岱再也不是那个呼来喝去、颐指气使的张公子,养蚕、种菜,耄耋之年的老人都必须亲力亲为,而张岱又不肯放下文人的身份,担粪之余还不忘作诗以记之。
传 北宋 燕肃 寒岩积雪图局部
鼎革之际,大江大海,每个人都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或从心,或从权。在张岱的朋友中,有人降清,锦衣玉食;有人卫道,自尽殉国;而张岱夹在中间,半生浮华,化为晚景苍凉。
他身上,有太多的矛盾之处,方方面面都要圆满,最后却事事不得圆满,如同他的著作,求全责备,反倒是率性为之的两“梦”,成了一生的代表作。
张岱出生在绍兴,前半生大部分时间却生活在杭州,可以算是半个杭州人了。
传 北宋 燕肃 寒岩积雪图局部
挚友王雨谦在《西湖梦寻 序》里说:
张陶庵盘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识者,而陶庵识之独详;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
对于西湖的爱,明清之际,恐怕无人能出其右。而张岱之于西湖的爱,却要在离开西湖二十年后,到梦中去寻,是其一生又一大矛盾了。
其人才情卓绝,却诸般矛盾,恐怕张岱本身便是鼎革之际士大夫的一个缩影。
对于张岱的散文成就,举世公认,林语堂甚至推其为明清第一,但其所倾注全部心血的史书,反倒无人问津,恐怕对于张岱而言,诸般矛盾,惟其游戏人间,方是处世之道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