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专栏(168) | 崔加荣:醉长阳

文 / 崔加荣 & 图源 / 堆糖

我是在一个清晨到达长阳的。一下高速,我便一头扎进了雾里,扎进旧石器时代留下的山洞,扎进树木尚青的武落钟离山。迎接我的是十八万年前的“长阳人”,他们从山洞中蜂拥而出,披头散发,兽皮护身,手舞足蹈。巴人首领廪君手握长剑,对我仰天长笑,畅叙掷剑称王的豪迈。黄杨树在路边列队,用干软的落叶为我铺开迎客的地毯,相思鸟身披黄绿相间的锦衣,声音婉转清脆。清江河像一面镜子,倒映山石,倒映树木,倒映出行人迷离的身影。我恍如置身梦中,驻足不前,张开双臂,朝着婉约而又阳刚的山水大喊:长阳,我来了!

云雾长阳

傍晚,梯田起伏的山坳里,老屋和新楼像一对牵手的老人,坐在高大的珙桐树后面,不断吐出袅袅炊烟。刚升起的炊烟轻摆着细细的腰肢,向上逐渐扩散。在空中放大成珙桐的一头秀发,随风飘荡,和低空中盘旋的薄云混为一体,半挂在山腰,形成薄雾,在夕阳下涌动。珙桐树早已落叶,留下遒劲的树干和萧疏的枝条,任晚风和炊烟撩拨。山里的沧桑锻造了它的沉着和冷静,它矗立于山谷沉默不语,不羡山水,亦不羡众仙。

长阳的云雾和炊烟贪恋人间,贪恋山里的一草一木,天色暗下来,云雾却不散去。远处的马鞍山像一座大佛,在暮霭中渐渐隐身而去,只剩下近处的房屋,试图和黑暗抗争着,不肯入夜。羽毛黑白相间的喜鹊,似乎不知疾苦,拖着长长的尾巴站在苦楝树上啄食苦楝果。它吐出果仁落在地面的枯叶上,发出“扑嗒”的声音,树下,不知名的小鸟闻声而逃。目睹此景,我不禁怀念故乡的苦楝树,苦楝花的紫,曾经一度占据着我的记忆。细碎的苦楝花铺撒在院子里,铺撒在村口,鸡和狗嬉戏着,苦楝花在它们脚下飞舞。眼前的苦楝树不见了紫花,只有一串串的黄白色苦楝果,在枝头随风摆动。是它吗?这是故乡的苦楝树吗?是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的苦楝树吗?树下怎么不见母亲的身影?怎么不见父亲的老屋?不,这不是故乡,这是我误入的梦境。

天完全黑下来,山风开始变冷,我不敢再立于崖前,随友人回了屋。屋里炉火正旺,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铁质的烟囱从炉子旁向上、向窗外延伸,烟囱里一定有欢腾的轻烟缕缕,涌向寂静的夜色。

长阳磨市镇的山村宁静,宁静得听不到一声狗叫。我们围炉夜话,觥筹交错,不怕惊动百鸟,也不怕惊动山里的神仙。火锅里的红油汤翻滚着,冒着白烟,杯中的酒在灯光下晶莹剔透。酒是山中土谷酒,人是村里本分人,酒杯起起落落,灯影恍惚处,有人开始面若桃花,有人开始豪言壮语。屋里热气缭绕,如炊烟弥漫,不胜酒力的人离席而去,在座的人渐入佳境,继续开怀畅谈。

月至中天时,屋外夜风渐劲,我出屋对着夜色和大山深深呼吸,凉意袭来,方知夜已很深,便不敢再喝,散席回屋,沉沉睡去。

酒醇不知醉,梦香至清晨。在喧闹的城市里久居的我,终于睡了一个好觉,一觉睡到窗外响起鸟鸣,仍然不愿起来。赖了些许时间,才下决心出屋。

我醒来迟,长阳的山比我还迟。七点多,天边才放亮,整个村庄笼罩在浓浓的晨雾中,朦朦胧胧,如身处仙境。

山里的晨雾浓,浓得如烟雾盖顶,万物隐身,路边的菜畦看起来只是一片白霜,若不近看,根本无法辨识带霜的白菜叶。感觉到脚下有异物,才知道地上有石头。远处的群山只露出一个尖顶悬在半空中,和浓雾一起构成一幅天然的山水长卷。

山里的晨雾近,近得伸手可及。挥手驱赶,晨雾四散开去,一瞬间又合拢到眼前。立于山脚不久,头发和眉毛上全是湿漉漉的水汽,用手触摸,顿生凉意。

山里的晨雾慢,慢得如重兵屯守,久久不肯离去。早饭后,我们驱车赶往三峡。车子驶出村庄,驶出山坳,本想走进一片新天地,不料却闯入一个更加神秘的世界。晨雾重叠,山峦缥缈,道路隐身,行人遁迹。这场大雾比早晨山坳里的雾密度更浓,幅度更宽,距离更近。打开车窗,就能抓一把,关上车窗,雾气便打着旋涡滚动,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围着车子哄闹。又像一群蜜蜂,“嗡嗡嗡”地拦在车头,等车子开过去,“哄”地一下散开。车子过去,它们又合围到一起,把车子淹没。

云雾相伴中,车子小心翼翼地前行,直到中午,大雾才渐渐散去。远处的山和城市,在淡淡的阳光下现身,路上车辆和行人也渐渐多起来。我打开车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在长阳的山里做了一个梦,抑或是大醉了一场。

草木长阳

在地图上,长阳是绿色的;在人间,长阳是绿色的;在我心里,长阳也是绿色的。绿色清江水,绿色的马鞍山,绿色的草木。在暖阳和煦的冬日,我踱步于磨市镇的山坳里时,长阳又成了彩色的。彩色的梯田,彩色的池塘,彩色的柑橘园,还有彩色的山头。蜿蜒起伏的山坡,和连绵不断的土地,连成一块立体的画布,石头和泥土用国画的勾勒技法,描绘长阳的冬日画卷,百草和果木是最好的水彩。油菜的嫩绿,松柏、柑橘树的墨绿,和涓涓流水,形成了画卷的冷色。柚子果的浅黄,橘子的橙黄,芦苇的枯黄,腊梅花的鹅黄,和菜畦里那一小片紫菜苔,又给画卷涂上了暖色。天然的色彩,天然的点缀,巧妙的布局,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巧夺天工,我们跳入画中,或仰首望远山,或低头闻花香,为这幅山水画增加了人文景色。

山中的草木是惊艳的,高贵的,不看那珍贵的珙桐、巴山榧、铁坚杉和金钱柳,你只看那漫山遍野的野生麦冬,或树根下,或沟渠旁,或石缝中,或溪水边,无处不是它们的身影。细细的叶子墨绿光亮,间或露出一两粒青蓝色浆果,用手一扒,呀!叶丛下隐藏着的浆果一串挨着一串,像一串串宝石链子,仿佛要放出通透的亮光。麦冬没少见,淡紫色的花穗也没少见,倒是第一次目睹这么珠光宝气的浆果,这大自然的笔墨啊,怎输人间!

山中的草木是自由的,散漫的。细长的节节草东一束,西一束,或直立,或匍匐,那是大自然用细细的笔尖勾勒出来的线条,是石头的胡须,是小溪的秀发,是泥土地上细腻的眼线。想起它的另外一个名字——笔筒草,我用手轻轻一提,一节入手,端口露出嫩绿的笔头,另一节出现一个小小的笔筒,煞是惹人喜欢。绕过节节草,走进一片柑橘林,稀疏的柑橘树像士兵列阵,树上挂着村民摘剩的柑橘,个个都是天然长熟,颜色橙黄。摘一个剥开放入口中,甘甜香醇,汁水饱满,和超市里的早产柑橘完全不同。树下,大蓟叶子翠绿鲜亮,一株一株散落在稀疏的枯草之间,丝毫不惧寒冷,有的甚至已经拔节,长出粗壮的茎秆,它知道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怕是等不及开春就要开花。和大蓟不同的是一小撮一小撮的野葱,纤细的叶子柔弱得让人生怜。我知道它们孱弱的身躯下面一定有膨大的块根,默默储藏着丰富的营养和能量,以期待来年春天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是啊!世上万物都需要有丰富的内涵,有厚积薄发的能量。

当我们走近山坡上的一户农家,发现一簇庞大的仙人掌,从石块砌成的墙上横七竖八地垂下来。在密密麻麻的针刺间,挂着一个个大拇指似的红色果实!这可是零度气温的地区啊,热带的仙人掌怎么会在此开花结果?我这个生在淮河流域的北方人,漂泊在南方的炎热地区,都时时难忍酷热,仙人掌却在寒冷的北方茁壮生长,这得需要多么坚强的毅力和忍耐啊!摘下一颗肉肉的浆果,捏开,里面鲜红的浆汁顿时染红了我的手指。我知道仙人掌的果实染色很难洗掉,赶忙把它们放在地上,埋进土里,希望来年能发出一簇幼苗。农家的后面,是一座低矮的山丘,山丘脚下有几株高大的香蕉树,叶子被寒霜冻得干枯如柴。身在南国,见惯了香蕉树的郁郁葱葱,目睹此景,我不禁为这寄身北方的香蕉树心疼起来,本是热带尤物,怎么耐得住这严寒风霜!友人见我唏嘘不已,便大笑起来:此非香蕉,乃芭蕉也!芭蕉生于秦岭以南,并不结蕉。但它有香蕉不具备的耐寒韧性,纵使寒风凛冽,纵使枝叶干枯,却不“死心”,树芯不干不枯,只待春风回度,便会发芽吐翠,再现“芭蕉得雨便欣然,终夜作声清更妍”的悠然、喜悦或愁怨之美。

芭蕉树不死心,我亦心不死。关于长阳的百年皂角树我早有耳闻,但是二进长阳都未见其踪。询问了山里住民,都说不清楚哪里有,直到返程,亦一无所获。

长阳有我未了的心愿,有我未尝的美酒,我不想就此离去,想长醉在长阳的山水和草木间。然而人间尚有无奈事,不得不返。黎明,长阳的山水尚未醒来,村庄和草木都在沉睡,连晨雾也尚未从地平线升起,我们带着不甘和遗憾启程,一路向南,作别这人间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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