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大赛作品3】魏传军:老张的手表(小说)
题字:周明,《人民文学》常务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创联部常务副主任,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编审。
老张的手表
魏传军
老张有一块瑞士名表。小李非常笃定地说。
他说这话时气定神闲,颇像古时的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此话一落,举座皆惊,现场哗然。大厅里,弥漫着爆炸性的猛料残留下的一片尘埃。在坐的人,嗅到了一股异样的气味,那是小李这句话辐射造成的后果。所有的人疑惑的目光聚焦在小李脸上……
婚礼场面很隆重,气氛也很活跃。从后台鱼贯而出的几个演艺明星把婚礼推向了高潮。雅间设了20桌喜宴,余下的30桌摆在了大厅里。
我和小李面对面坐在中间的一桌,当他闭上嘴巴时,已经知道祸从口出了。我想,小李说的那句话,被老张听到了,他的脸上骤然变色,老张是个有涵养的人,忍而不发。老刑警可不是吃素的,他耳聪目明,你可不要低估了他,他凭直觉就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现场所发生的一切。我看见老张的眼里透出可怕的光,尽管稍纵即逝,还是被我的眼睛抓到了。我预言,小李必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凭心而论,小李不仅不会靠想象力信口雌黄,他和老张是上下级关系,他更没有任何理由和胆量在大庭广众之下诽谤老张。小李秉性难移,心不藏奸,话不隔夜,“狗”肚子盛不了四两香油。我知道这样说有失公允,未免偏颇,也不符合人的思维逻辑。滑天下之大稽,这其中暗藏着的剧情谁也猜测不透,小李钻进了自己设置的圈套里了,等于自投罗网。
小李,你说的是真的吗?刘所长质疑地问。
这可不是儿戏,你要有真凭实据。王书记严肃地说。
莫大的耻辱,小李的信誉度无端地受到了质疑。小李很懊恼,也琢磨不透,他不过说了实话,居然惹来了那么多人的非议,这更让他难以释怀。他顿觉迷糊起来,随即头也胀大了,眼前影影绰绰的,小李的心醉了。当然,一个人的人品有此瑕疵,他的话自然也失去了让人信服的可能性了。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小李只好硬着头皮又补充说:是,是真的!在刘所长和王书记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显感觉到了心尖的颤栗,如霜打雷劈悚然,他口吃了一下,还是漏出了怯意。
老张和儿子新娘来敬酒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余波未息,场面几乎失控。老张举着酒杯,笑意挂在脸上,释放着极大的热情,他说了一大串祝酒词,轻而易举地就掌控了局面。他说的是什么我一概不知,我也不想听他言不由衷地酸文假醋。此时我的心情糟透了,惴惴不安,我为小李的鲁莽行事而担心,又为他的直言不讳而心生敬佩。比起老张的老谋深算,小李无愧于光明磊落。我探寻的目光如炬栖落在老张的手腕上,觅览着蛛丝马迹,当这些都落空时,随之我的心情骤然降到了冰点,寒冷如冬。小李呀!小李!我在心里默念着他。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气流袭击了我,将我的热情冷冻,我对小李的心生敬佩突然变成了心里的负担。
老张在小李的眼皮子下晃动着手臂,语气缓慢柔和像可尊可敬可佩的长者的谆谆教诲。他的小拇指翘起指尖锋利如爪,这是一种神秘的暗喻和警告。他的神色从容,和颜悦色,就像什么事没发生似的谈笑风生,伪装出来善良的面孔,掩盖住了他心底的暗流涌动,麻痹了他们辨别是非的神经系统。
他说完碰了碰小李的酒杯,说:干,喜酒不醉人。
你一言他一语地祝福新人,新人举杯频频敬酒。小李端着酒杯,吱吱唔唔地想表白却插不上嘴。
酒宴上的人,酒酣耳热,唯独小李受到了冷落。因此,小李喝酒的雅兴熄了,失落感席卷了他的好心情,自尊被取而代之荡然无存了。他们对他怀有一种敌意,好像是小李搅了酒局,目光灼灼像毒蛇的信子舔在他的脸上,哧哧啦啦冒着火星子。他们义愤填膺仿佛是正义的化身,小李则是犯了众怒罪不可赦,坼裂五马分尸大卸八块的酷刑方泄心头之恨。在众目睽睽之下,小李觉得有两只无形的大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骨疼筋软,他越想挣扎身体越往下坠。
死水微澜,酒宴热烈起来了,小李感到了不寒而栗。他举着酒杯,想和老张碰一下。老张看都没看他一眼,视他为空气一般不存在,只和我碰了碰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我端着酒杯瞥了小李一眼,他很迷惑眼睛扑捉住老张的手腕,眼珠子滑来滑去的已黯淡无光了。我出于礼貌喝干了杯中酒,酒下肚之时,一股寒气迅猛地在身体里扩散,我有些发冷。然而,老张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他的手臂仿佛一柄冲天而起的利剑,把小李的身体一下子刺穿了。哎哟!小李的肚子一阵疼痛。吱溜!他喝干了杯中酒,稳了稳神。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没有说谎,小李的眼神透着坚毅,也难免流露出一丝不安和惶恐。我很同情他,不是因为小李的无辜,而是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相信他,我有些替他鸣冤叫屈。我心高气傲,但是认准的理谁也左右不了我,我竟然从他那不安和惶恐中,窥视出了小李这句话的真实性。
小李对我心存感激,想辩白然而却无力回天。他喜忧参半地看了我一眼,我回敬了他一个真实的浅笑,算是对小李这句话的认可。他灰溜溜地像侥幸脱逃的可怜的躲避在阴暗处喘息的小老鼠。此刻,只有我认可的目光能让他感觉到温暖。我的所作所为得罪了很多人,他们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为了求证一句话的真伪我心甘情愿牺牲这一切,我对朋友(当时,我和小李还算不上朋友)的信任不容置疑,我这样说似乎是有目的地在拔高自己。然而,话又说回来了,有谁甘冒这样的风险,去为一个算不上真正朋友的人仗义执言呢?我猜想你我谁也不是傻子,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理由很简单就是想辩真明伪。
说到这里,就有意思了,就有那么一点点的火药被点燃了。当然,老张担任副所长多年,在单位,在人们的眼里虽说称不上完美但也堪称无可挑剔,他的形象不容诋毁。老张还是小张的时候,干的是刑警,猫捉老鼠的游戏。打击犯罪小张不遗余力,嫉恶如仇,他令犯罪分子闻风丧胆。那时他刚从公安大学毕业,就被分配到这个县级城市里的公安局当了刑警。在刑警队一干就是五年,经过小张亲手抓捕的罪犯少说也有上百号人。因此他被誉为这座城市的保护神,犯罪分子的克星,他的头上有光环萦绕。在一次抓捕黑恶势力集团时,他因公负伤,后来组织上任命他为新城派出所副所长,也算是对他工作能力的首肯和褒奖。
老张是个内敛的人,一向做事稳妥低调,怎么就晚节不保了呢?还好,到目前为止,还只是小李的一面之词。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有缝的鸭蛋遭苍蝇。小李是惟一见过老张手表的人,他是老张的下属,小李看见老张的豪爵表纯属偶然。那天,小李在所里值班,他巡查发现老张的办公室里透出灯光,小李走到老张办公室的门口一看门虚掩着留有一道缝。他敲了敲门,屋里没人应声,随即就传出了啧啧嘴的声音,他以为是老张叫他进去呢,小李推门而入,结果看到了老张在把玩手表。
老张想藏显然已经来不及了,他拿着手表愕然了。这是一块价值不菲的瑞士豪爵表,私人订制纯手工打造。当时,小李也被吓到了,他知道这块表的稀贵,今天算是开眼了。小李唏嘘不已,眼睛拂在豪爵上抚摸,如视家珍……小李正搜肠刮肚想说出什么样的词来更能对得起这块表,然而老张不给小李这个表现的机会,就惜惜地把手表放到了抽屉里落上了锁。
小李,有事吗?
他被老张问了个耳热心跳,初出茅庐的小李,瞬间大脑缺氧似的一片空白……小李来所里刚好三个星期,大部分人还不熟悉,他懵懂地看着老张,一时语塞。我,我我,我我我……小李我着我着就逃跑似的我出了老张的办公室。
小李回到了值班室,逐渐地清醒了过来,眼前不断地重叠出现豪爵表的画面,他想把看到的情景忘掉,可是再怎么努力还是不行。小李总是想着老张的手表,那块豪爵有魔力,以前只是听说从来没有见过,今天的场面有些惊心动魄。小李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跑到院子里正想发泄大喊,老张走出办公室下楼了。
酒宴上的风波,丝毫没能影响老张的地位。新上任的局长很器重他,所里都在传闻老张有可能重返区局执掌刑警队。所里的人,再看到小李,就像躲避瘟神似的都唯恐避之不及。
为此小李很烦恼,继而很愤怒。他不惧报复,就怕受到质疑,这也是小李的致命弱点。在所里,小李无所事事,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发痴发呆,他彻底成了所里的大闲人了。小李有意和我保持一段距离,他看我的眼神像狼锁定了猎物。他这样做,更激起来了我给小李当卧底的冲动。从这一点他让我刮目相看。我对小李的敬佩又增添了几分,甚至我笑我的担心有些多余。小李实在憋不住了,他就去找老张给他安排出勤任务,老张不冷不热地回复:听安排。小李想,哪怕让他上社区走访陪大妈大叔聊天他都乐意。
接下来,小李逢人就说,老张真的有一块瑞士手表。所里的人,神情冷漠,就像听惯了喊“狼来了”,等孩子再喊“狼来了”时,只能换来人们的无视和冷漠。他再怎么拼命地喊,就是没人信。既然无人相信狼来了,那好我就做个真正的狼,用我的方式把老张的手表衔到你们的眼前,拿事实来擦亮你们被蒙蔽的眼睛,揭掉老张的面具。
狼性是很可怕的。它耐热,不畏惧酷寒,嗅听觉敏锐;善于扑捉猎物;潜伏能力极强。小李像狼一样地潜伏了。秉性使然,小李和即将走马上任刑警队的掌门人玩起了真人版的猎藏狼追,看谁能耐下性子技高一筹。
昼伏夜出,小李白天坐在办公室里假寐。其实,他是“小狼”打盹心里明。小李的小伎俩,骗过了所里的人,可是没能瞒过老刑警敏感的嗅觉。刚开始,老张像冬眠的蛇以静制动,慢慢地熬他,一连多天过去了,小李就丢了耐性骚动起来了。老张就故意卖破绽,小李乱了方寸,不知是计,他拿着手机就闯到了老张的屋里。老张神秘兮兮地拿着一块玩具表把玩着。我就坐在老张的一侧。老张说,小李瞅瞅这块瑞士表咋样?我孙子的生日礼物。说着把玩具表举到小李的嘴巴前羞辱了他。
在走廊,我看见了小李,我向他示意让他到我的办公室,小李似乎对我有了恨意,他对我的态度不咸不淡的。过后细想想,那天老张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是有意玩的一箭双雕,连我都被他算计了。为此我和小李之间有了嫌隙,我想辩白,只怕会越描越黑。我静观其变,耐心等待着时机,暗中助他。吃过暗亏,生了一智。小李很快改变了策略,他经常在走廊里晃荡;躲在偏僻处窥视;甚至老张上卫生间小李佯装撒尿屏息静听。小李抛下一颗重磅烟幕弹,请了探亲假转身而去,老张瞧着小李的背影,冷冷地说:小麻雀还能骗过老家巧,等到明年春天,你毛长全活了再飞吧。
回到了无锡老家,小李心里很乱,六神无主,闭门不出。父母看出儿子心里藏着事瞒他们,询问小李,他说是工作上的事就再没下文了。父母不再过问了,他感觉到了压迫感,那件事杂乱无章地堵在心头折磨着他。所里惟一可以信赖的人也没有消息,小李等的简直就要崩溃的时候,天赐良机,他收到了一条信息。小李读完短信热血沸腾,他吁出一口郁闷之气,瞒着父母“潜”回了青岛。
小李走的第二天,老张就走马上任了。上任后,老张就到外地办案了。上外地办案那天,老张百密一疏,他在无人售货机买性用具时被我无意中发现了。当时,老张戴着棒球帽口罩,真正出卖他的,还是他的腿。因他的右腿有伤,走路右脚落地时发虚,每迈一步就得先往外拐一下,这个我太熟悉了。
落日的余晖舔着沙滩,海水荡漾着梦幻般的波澜,栈桥枕着绵绵的海誓山盟入梦了。老张和一个女人,戴着豪爵情侣表惬意地躺在了金银沙滩上。小李猫着腰走过来,用手机拍下了这一幕。
他把拍下来的铁证发在了单位的微信群里,犹如苏石投水并没有惊起多大波浪。小李回到了所里上班,居然所有的人都认为他P的不错,就是画面发虚。两个人都戴着墨镜,女的像某个明星,男的样子颇似老张,但又不是很像。小李傻了,百口莫辩,他看不懂所里的人了。在所里,小李成了谎言的制造者,涉嫌诬陷……所里的人对他敬而远之。王书记把他叫到纪委办公室郑重其事地说:尽快删掉,听候组织处理。老张把那块玩具表放到王书记的办公桌上说:你看,王书记,就是这块玩具表惹的祸。王书记又把玩具表推到小李的面前,说:看看吧!这个就是所谓的瑞士豪爵表?老张本人表现得很大度,当着王书记的面表示谅解小李,不予追究。
接连破获了几起大案要案,老张荣升为副局长,小李依然还是小警察。我也爱莫能助,小李的面容憔悴,瑞士表的风波几乎被淡忘了。
春节刚过,王书记陪同市纪委的人敲开了老张办公室的门。
王书记忽然想起了小李,想找他了解一下实情。
小李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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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传军,男,1965年出生。1988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多家纯文学刊物发表小说。《谁开的枪》获第二届安徽电影电视剧剧本大奖赛提名奖。《漏网之鱼》获首届中国潇湘法制微小说全国征文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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