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余涛《展福才·七毫米》(二)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余涛

【作者简介】余涛,笔名单刀,河南省方城县人,教师。三尺讲台,生活平淡,内心澎湃,诸多思索,寄托文字。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第三章 展福才

七毫米稳坐源州市以后,展福才在他的病床上明显地感觉到膀胱疼痛。已经三天没有小便了。肚子又鼓鼓的了。在医院那几天的畅快劲又没了。持续的疼痛让展福才觉得他的病这次是真的不治了。

他对来看望他的展寿说“寿啊!你看二叔的病是怎么了,不是说花了三百块钱把什么石头排除了吗?”

“二叔你好好养病,没事的,保管你吃上大年初一的饺子。”

展寿安慰了一会二叔,直接去找牛、狗、猫。此时他们正在狗屋里,商量着明天怎么坐车去广州的事。展寿推开门开门见山地说:“你们父亲的病咋办?你们说不开刀,吃点药就会好。现在的情况,我看过不了年关。也就是这几十天的事。我看该给二叔准备老屋了。我把话撂在这里,你们父亲的后事不安排妥当,谁都别想走。这事我管定了。”屋子里的四个人都铁青着脸。天一下子阴下来,不见阳光。

猫说:“出嫁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这我事与我......”没等她说完,展寿重重地哼了声。展寿扭过头看着展狗。展狗一言不发,心里害怕,但不服气。他不敢去顶撞这个族家大哥。

展狗的脾气他知道,村里人都知道。他知道展寿想让他说什么。他知道这球难踢,二话不说就踢给了牛。他转过脸去看弟弟牛。牛一看哥哥把这个烫脚的球踢给了自己,一看前面还有几个敌方队员在防守。他离球网足足有他妈的三十米,心想我腿受伤了,哪里能踢,况且踢不进怎么办,还是不出头的好,稳稳当当,无功无错。“嗖”的一声,牛又把球踢给了狗。狗又一个大脚踢给了牛。

猫坐在看台上,此刻她明白进球的艰难、射门的勇气;也明白了被妈妈的几十年的足球,为何又阳又痿、振而不作、作而不进、进而不挺、挺而不久、久而不射、射而不远、远而不孕。还想起了他妈的老公——阳痿的仁发。

国际大牌教练米卢一看火了:“他妈的,狗,你装什么熊,能踢就踢,不能踢给老子滚蛋。”说着上去就是两耳光。

这倒差点把展狗从凳子上惊起来。“大哥,我家西自留地有三棵桐树,两把粗了,是我大以前种的。把树杀了,估计差不多了。不够了再凑点钱买一棵。”

展寿瞪了一眼狗,又去看牛,牛倒服帖,忙说:“寿哥,我能有啥意见?”

天寿走出了狗的堂屋,径直来到展福才的床前。

“二叔,你的身体没事,但我想还是先把老屋安置安置。刚才狗、牛都说把西自留地那两棵大点桐树杀了,不够的话他们再凑点,你看咋样?”

展福才的脸一下子黑下来了。展寿吓了一跳,“二叔”,展福才没有应,他翻了一个身,居然又坐起来了。“他妈的——”

“二叔,咋了?”

“我不要老屋,我不要老屋。”

“这是咋了吗?”展福才没有理展寿。好像这个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喃喃说道:“那是我给你婶子备的。我这辈子没啥能耐,对不起你婶儿啊!你婶儿跟着我只有受罪的份,没享过一天福。你婶儿的腰都弯成一张弓了。这几个崽子哪个靠得住呢?树不给她留住,到你婶儿的时候可咋办,别也像你爷爷走的时候,连个老屋都没有。”

天寿抬头看时,老泪已在展福才的脸上纵横开来。在他记忆中,无论生活多么艰难,二叔从没有落过眼泪。在他心里,他的二叔是一个坚强的农民。在展天寿的父亲——展福兴过世后,大家庭的担子都由二叔担着。父亲去世时,他还小,是由爷爷展禄和二叔一起料理的丧事。两年后母亲去世,也是二叔一手操办的。后来又帮展天寿娶了妻。后来他们分了家,爷爷、奶奶、三叔、四叔都跟着二叔过。三叔、四叔在六零年吃大锅饭时候给饿死了。他的二叔承受了太多的不幸和磨难。

二叔如草芥一样卑微。除了这个村子也许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展天寿这位四十多岁的汉子,站在他二叔面前已是泪水满面。

展福才在内衣里摸索了一阵子,手抖抖地拿出了一个又破又脏的洋布手巾。一层又一层打开,里面整齐地码着一沓角票。

“寿,这是今年你婶儿卖鸡蛋的钱。有七、八十块。现在外面的赊欠有余家代销点两袋盐、三盒火柴;南院闫家二斤肉;宁家药铺十包头疼粉、一包止疼片。这些你帮我料理料理。结余的,到你二婶儿大事的时候贴补用。还有把任老二家的犁铧还给人家。”

“老屋我就不用了,你爷爷不是也没用吗?”展福才说完这些话,表情平和多了。但展天寿明显感觉到二叔心中的苦,因为他明白一口棺材在他二叔心中的位置。那是屈辱一辈子的二叔最后的尊严。

棺材是一个渺小劳动者最后的尊严啊!

展天寿攥着钱没有再说话,走出了二叔的东屋。

是夜,繁星满天,弯月倒挂。狂风骤起。天冷的紧,像要落雪。天不正常地亮着。瘆人!

两天后西地两棵粗的桐树被宁木匠锯倒。狗、牛、天寿每人又兑了一百块,到长岭村又买了一棵桐树。宁木匠、任木匠锯、凿、刨、锛、钉、漆了三天,一口如夜黑的棺材堂而皇之地摆在了展福才的院子中。灰暗的小院霎时蓬荜生辉了。邻居都跑过来看,频频颔首。小孩子也来凑热闹,在院子里打闹,这个院子因有了棺材,又现出原来的生机。

最后算了一下木匠宁天相工钱、烟钱、酒钱,展福才又欠了十八块钱的债。狗、牛这次是一分不掏了。

从树被运回到家的那天起,展福才就每天坐在院中凳子上,看着忙碌的人们一言不发。其实每一斧、每一凿,都强烈的震动着他的心。当天寿对他说,要杀掉西地的两棵桐树时,他没说什么。他不想说什么。他也无力说什么。

他记得天寿说“到我婶子时候,不会让她受罪的,有我在呢。”这句话让他得到些许安慰。

总之展福才觉得对不起吴,风里雨里一起四十年了,我给她什么了、我给她留什么了?他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但是现在老屋已经摆在院子里了。等待他住进去,无论怎么说,他心里还是踏实多了。至少到地下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可以过上安慰的生活,不像自己的父亲那样,无家可归。

日子如风,默默而逝,不留痕迹。眼看就年三十了,展福才的病也没有见轻,也没见重。脸似乎有点红晕了,每天围着棺材转三圈,再坐下来盯着看,甚至有微笑泛起在嘴角。吴相信展福才的病好了,邻居贾旺也相信他的病好了。这时距棺材做好已经一个多月了。狗、牛、猫、他们已在棺材做好的第二日去广州了。

腊月二十八,吴去赊了几幅对子,没忘了给堂屋狗、牛的屋里门上贴上对子。对子的丁点红色,给冬日的院子里添了喜气。小院在村子的鞭炮声中也有了年的气息。晚上,天寿拎着四五斤肉来了。“婶儿,剁点馅,不耽搁三十吃饺子。”吴拎着肉进了屋。

天寿见二叔精神好多了说:“二叔,我说没事吧,能吃上初一的饺子吧。”就这样天寿和展福才又聊了会走了。

展福才心里空落落的。院子里只有他和吴,除了外面呼呼的风。他觉得冷,觉得太静了。孩子们打工去了,孙子们也跟着去了,去了五六年了就没有回来过,也不知道他们多高、多大了。不知道小狗、小牛还尿床不,不知道上学了吗。展福才惦记着他的孩子和孙子。

大年三十的晚上,吴早早点上红烛,早早下了饺子。然后展福才放了鞭炮,到锅边舀了半碗饺子,端到神位前,放在那里,把筷子插在饺子上,说“爹,新年了,多吃点饺子吧!”然后又端着碗到院子里,挑出一个饺子放到地上,又挑出点汤,浇奠诸神。这时吴在灶房中,或院子里,悄没声息。

父亲展禄活着的时候也是这样,年年如此。然后展福才把剩余的半碗饺子倒在锅中,又重新舀一碗,自个去吃,接着吴自己舀着吃。孩子小时候,吴给孩子舀饭,自己最后吃。今年展福才身体不好,当他把敬过神的饺子倒入锅中后,吴接过碗,舀了满满一碗,端到老旧的桌子上,然后自己又舀了一碗。当两碗饺子摆在那里时,展福才愣着没有动筷子,吴也跟着没有动筷子。“吴,小狗、小牛他们能吃上饺子吗?”

吴说:“不下雪的地方也有饺子吗?”老两口唉声叹气,一声接一声。然后他们对子孙的牵挂中,无声地吃着1999年的最后一顿饭。这个时候,天还没黑下来,有些人家还在放鞭炮。

吃饭后他等吴洗刷完毕,他们关了小栅栏门,向天寿家走去。关门时他还看了他的老屋,黑黑地躺在他的院子里,上面用胶膜盖着,他的心里是踏实的、服帖的、温暖的。每年三十他都要去天寿家坐会,给天寿的大孙子发压岁钱。这些年他给的压岁钱都是二元,多年一直没有变。钱虽然少,但是他特意到贾旺家换的,他家有磨面房,见的钱多,新钱多。孩子欢喜新钱。

第四章 七毫米

七毫米重新坐稳源州市后,也是展福才感到自己的病没有真正好起来时,源州市隆重地召开“源州市1999年改革、创新、稳定、发展、开拓、进取总结暨表彰大会”。

七毫米坐在主席台中央,身两边分别是五毫米、四毫米,其它毫米依次分列在两边。一毫米领着微米们面向主席台而坐。人们清楚意识到六毫米被清除出了革命队伍,从源州市消失了。

在这次大会上,七毫米做了简短有力,意义深远的报告。在市委大礼堂,小毫米们都鸭似地望着七毫米洗耳恭听。七毫米清了清了嗓子,声音洪亮庄重严肃地说:“同志们!我七毫米又回来了。”台下掌声雷动。

“同志们,前一段我身体不适,在医院呆了几天,现在好了,没问题了。大家不用担心,我现在啊是能吃、能喝、能干。我决心把这把老骨头,献给党、献给人民。”下面登时又掌声雷动。微米们崇拜七号米啊!

“同志们,团结、稳定是我们一切革命和建设事业的基础。谁破坏了团结、稳定的局面,谁就破坏了革命与建设的大局,谁就是革命和建设的罪人。如果没有团结、稳定的局面,开拓、进取、创新、发展就无从谈起。源州市的经济就无从发展,就不能腾飞。”

七毫米清了清嗓子,喝了口水,站起来,脱稿说:“同志们,大家知道,在我住院期间,六毫米干了一些违法乱纪之事。在此我就不详细罗列了。这些大家都是清楚的。我只想说,六毫米啊!六毫米,你对得起谁啊?哼!你小子忘了,是党和人民把你培养成才,给予你权力。结果你小子可好,置国家、人民的利益不顾,不搞团结、稳定;不搞开拓、进取。你小子搞什么?哼!搞女人,女人有那么好搞吗?是你能搞的吗?搞女人,当然搞了你自己的女人,要不咋会有分米呢?别的女人搞没搞我不知道,不好乱说。可你搞的源城市一团乌烟瘴气、人心惶惶;搞得源州市膀胱系统大崩溃,市财政直接损失8000万;搞得源州市一百五十万人民,怨声载道,民怨沸腾;搞得教师工资都发不下来;搞得县财政周转不通畅;搞得人家尿道疼。这都是你六毫米办的好事。这都是你在我住院期间做的好事。我要没病你敢吗?六毫米呀!太妈妈的了。下面我号召大家,在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源州市全体党员、干部、群众要以六毫米为反面教材,开展思想教育活动。每人都要深入反思、广泛地开展自我批评。写出不低于一万字的读书笔记。同志们!我们要时刻牢记我们是人民的公仆,要时刻记得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源州市一百五十万人民啊!我今天把话给你们撂在这里,谁对不起一百五十万人民,就是对不起我,谁对不起我,我就对不起谁。”这时台下已是掌声轰鸣。

七毫米越讲越精神、越讲越有劲头。他一直对在主席台讲话情有独钟。他常讲一个不会讲话的领导不是好领导。所以每次会议他都时而娓娓道来、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悲痛欲绝、时而愤世嫉俗、时而......此时他烟一根接一根,茶是一杯接一杯。他觉得讲话是一件多么让人高兴的事。是一件多么让人找到价值和显示尊严的地方。可是,在他五十多年的生命历程中,在他三十几年的从政生涯中,唯有今天的讲话让他觉得酣畅淋漓。他想这该是我所有讲话中最精彩的,最富有号召力的讲话。这是自己讲话的顶峰,是中国的唐朝、当今的美国。

七毫米又接着讲:“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我们源州市的绝大部分党员、干部还是能够处处、时时、事事以大局为重,处处、时时、事事讲团结、稳定的。在这点上我感到很欣慰。尤其是在我住院期间,市委、市政府的五毫米、四毫米、三毫米等毫米们,维护团结、稳定的政治大局,发挥开拓、进取的工作作风,使我市整体工作在巨大的挫折面前,又取得了历史性的突破。这些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为了能够弘扬他们这种有条件开展工作,无条件也要开展工作的改革、创新精神,促进我市物质、精神文明的双丰收,特授予五、四、三、二毫米‘1999年度源州市改革创新先进工作者’称号。最后,让我们高呼‘振兴源州、再创辉煌!振兴源州、再创辉煌!’”

七毫米的讲话在响彻环宇的掌声和欢呼声中结束。这次讲话从上午九点讲到下午二点,历五个小时。很多人的膀胱都受不了,很多人的胃也受不了,很多人的脑袋也受不了。受不了也得受啊!

多年以后,每每谈起这次讲话七毫米还是神采飞扬,如数家珍。

可是回到家里后,七毫米的情绪却低落下来,他饭都没吃,在米的照顾下,七毫米早早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七毫米回想到这几年随着权力的增大,自我的膨胀。这些年每天起来都是飘飘然,都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了。又想到这些天得知巡视组到到来后内心的种种煎熬。又想到了六毫米。又想到了今天的讲话。

夜半,七毫米嚎啕大哭。哭声惊天动地。

米以为他梦魇了。

今天激情的讲话激活了七毫米内心深处蒙尘的良知。

“我他妈的对得起谁啊?党和人民把我一个放牛娃培养成50年大学生。又把我推上领导岗位。可我最近几年都干了什么呢?”越想越难受,哭成了泪人。泪水在他皱纹纵横的脸上漫淌。七毫米双手左右开弓打自己耳光。然后对着镜子发呆,泪水湿了衣襟。他絮叨着“七毫米啊,七毫米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你还是辛庄的那个放牛娃吗?还是辛庄的宋福举吗?宋福举啊,宋福举......”

米第一次知道了七毫米叫宋福举。当年老父亲给她安排这门婚事时候,七毫米已经是三毫米了。当时米都疑惑怎么天底下还有姓三的。后来他姓过四、五、六、现在姓七。当时父亲在洪川县做县长,宋福举是政府办主任。

米想老公是不是中邪了,赶快叫来了几个小毫米。几个孩子看到父亲这样,以为又犯病了。主张赶快送医院,七毫米坚决不去。

这晚,洁净的泪水,让七毫米曾经尘埃覆盖的心灵重见天日。这晚,七毫米终于知道自己原来叫宋福举。这晚,七毫米完成了一次灵魂的淬炼,一次飞跃,更完成了一次灵魂的寻乡之旅。

第二天他本想自己早早的步行去上班,不再让司机小马接了。可是起床时他发现自己起不来了。

这次七毫米真的病了,又躺进了医院。他特意要求住普通间,同时带病坚持工作。一周后,在病未痊愈时候就强烈要求出院。

出院后直接到市委上班,从此改名宋福举。但人们让叫他七毫米、七书记。

宋福举后来一直勤恳、踏实为源州市的经济、社会建设付出全部才智和心血。源州市一跃成为全国县域经济总评第三的县级市。由于成绩斐然,官声甚佳,2000年元月1日,宋福举调任渭中市副市长。

今天当你走过源州市,还可以看到城市广场上矗立着一尊大理石雕像。不用问他就是七毫米,或者叫宋福举。

(未完待续)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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