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遗老集卷之二十 诸史辨惑上

    五帝之名,史记以黄帝为首,书序以少吴(昊)为首,其说不同。要之少昊,黄帝之子;颛顼,黄帝之孙;帝喾,黄帝之曾孙,而尧帝,喾之子也,初皆传之子孙,至于尧、舜,其子不肖,不足以付大器,乃始有禅让之事,斯盖不得已之变,而或者遂云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何其妄也。(扯淡)
    皇降而帝,帝降而王,名号之异耳。尧、舜揖譲,汤、武征诛,世变之殊耳。若夫其道则未尝不一。而商鞅说秦孝公,乃谓初以帝道,再以王道。魏征亦云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郑厚又云王道备而帝徳消,皆浅陋之见也。
    父死子继,天理人情之常也。自天子至庻人,自王至覇,自古至,今未有能易者。其或及于旁支,付诸他姓,则必其势所当然,而出于不得已,可谓之变,而不可以为常也。而汉人之说曰:殷道亲亲,立弟;周道尊尊,立子;殷道质,质者法天,亲其所亲故立弟;周道文,文者法地,敬其本始故立长子。周道太子死立适孙,殷道太子死立其弟,此何所稽也。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故曰前圣后圣,其揆一也。典章制度,时或损益不同,至于名教人伦,岂容殊致,尊亲之道孰可偏废,而云殷独亲亲,周独尊尊,非谬妄乎。盖秦、汉以来,言三代者,毎毎如此,以殷纪观之诫(诚)多立弟,然在当时必有其故,而初非汤之定法也。若其果主于亲亲,则一于立弟矣,何复待太子死而后及耶。抑甞考之河亶甲崩,子祖乙立;祖乙崩,子祖辛立;小乙崩,子武丁立;武丁崩,子祖庚立,此皆在世立子者也。庚丁崩,子武乙立;武乙崩,子太丁立;太丁崩,子帝乙立;帝乙崩,子辛立,此则四世立子者也。其间沃甲崩,则立其兄祖辛之子祖丁,祖丁崩则立其弟沃甲之子南庚,此则废适而立侄者也,安在其太子死而专立弟邪。纪又云,自中丁以来,废适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比九世乱,诸侯莫朝,盖立不以正,宜其启争夺之端,是何足以贻乆逺,而谓成汤之法固如是乎。呜呼,世之学者自非诗、书、易、春秋、语、孟子之正经,一切异说不近人情者,虽托以圣贤,皆当慎取,不可轻信也。
    左氏文章所谓毫髪无遗恨者,惟参举人名字,颇为不惬。如邲之战,既称士会,复曰随武子;又曰随季,又曰士季;既称郄克,复曰驹伯,又曰郄献子;初称荀林父而后称桓子;初称先縠而后称彘子,大率皆然,不可殚举。一段之文而错杂如是,向无注释,读考孰知其为一人邪。虽无害其羙,要之不洁,而近代?溪黄彻极称其变态可法,且以诸史列传首尾一津为不足取,殆难与论真是非也。
    刘子玄曰:韩王本名信都,而迁固辙去都字,用使称其名姓,全与淮阴不别。按韩王、韩国之后,其姓为姬,袭封于韩而非姓也,又加王字有何不别。然迁于绛侯传固作,淮阴等赞亦称两韩信,而髙祖纪八年又云,上东击韩信余寇于东垣,何邪?
    迁固记事互有得失。如史记孝文纪云,髙祖中子也。髙祖十一年春已破陈豨军,定代地,立为代王,都中都,太后薄氏子。汉书云,髙祖中子也,母曰薄姬,髙祖十一年诛陈豨,定代地,立子桓为代王,固之序薄氏文顺于迁矣,而加子桓二字,复为赘也。
    班固汉书删润迁史,徃徃胜之,然亦有反不及者。如史记髙祖闻田横死,曰:嗟乎,有以也。夫起自布衣,兄弟三人更王,岂非贤乎哉。汉书但云,嗟乎,有以起布衣,其语太简,读之殆不可暁也。
    汉文帝以公主嫁匈奴,使宦者中行说传之,说不欲行,汉强使之说,曰必我行也,为汉患者,史记如此而汉书但云,必我,而无行字,此恐错误者。曰为汉患者必我也,或云必我行为汉患矣,如此乃顺。(两见)
    史记文帝纪云,张武受赂金钱事觉,上发御府金钱赐之以媿其心,彼受金钱而复以金钱赐之,可以为媿。汉书但云更加赏赐,则泛而不明矣。
    史记司马相如传曰,天子曰可徃从悉取其书,使所忠徃而相如死,班固加若后之矣四字,此句为赘。且若字意乖,不若不加之愈也。
    髙祖谓沛父兄曰,其以沛为朕汤沭邑,注引风俗通义曰,沛人语初发声皆言其其者,楚言也。髙祖始登帝位,教令言其后以为常耳,于谓不然,戒辞用其字,自是本法古文,如是者何可胜举,而云楚语独尔,不亦妄乎。
    袁盎论社稷臣云,主在与在,主亡与亡,言以身徇主,与之同存亡耳。如淳曰,人主在时与共治在时之事,不以主亡而不行其政令,何其曲邪。
    史记匈奴传赞曰,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时权而务讇纳其说以便偏指不参,彼已将率,席中国广大气奋,人主因以决策,是以连功不深,注以彼已将率为句,既不成文,而理又不顺,其释彼已引诗彼已之子,殊为牵强。吾友崔伯善云,当以不参彼已为句,而将率字属下文,其说良是。
    汉书韩彭等传赞云,唯吴苪之起,不失正道,故能传号五世,以无嗣絶,庆流支庻有以矣。夫着于甲令而称忠也,末句不相承。
    前汉车千秋本姓田氏,以其为丞相时,诏许乘车入宫,因号车丞相,此一时所称,非乆逺,转而为姓,又非上之所赐也。班固作传止当着其本姓,而遂从车字何邪。
    黄霸虽以治郡称,然既尝为相,自当附之韦贤、匡衡等传,而班史列于循吏,非也。
    班固论江充、王莾事,皆以为有天时而非人力,夫人固不胜于天矣,然班氏身为史官,以褒贬劝惩为务,则亦不当立此论也。
    后汉郭太字林宗,范瞱作传以父讳,止称林宗亦可矣,而中间复数称太左慈字符放,既称其名而又两称为放,不亦杂乎?
    老蘓评范瞱之失,谓不当槩董宣于酷吏,槩郑众、吕强于宦者,槩蔡琰于列女,其论董宣、蔡琰是矣,若郑众、吕强,虽有可嘉,岂可去宦者之目乎?
    汉书髙祖纪云,老父相髙祖曰,鄊者夫人婴儿皆以君,如淳曰以或作似,颜氏以为非当矣,然史记正作似字,岂其误邪。(两见)
    史记:髙祖纵观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大丈夫当如此。汉书作太息,此只是太字,盖古人所通用,而师古云,言其叹息之大过矣。
    髙祖繇咸阳纵观秦皇帝,张骞传曰,大角抵出竒,戏诸恠物,多聚观者。颜注皆音工唤反。至相如封禅书云,天下之壮观,则读如字,大似颠倒也。
    髙祖纵观秦皇帝,师古曰:纵,放也。天子出行,放人令观。予谓此于文势为悖,恐只是恣观之耳。裴矩传:焬帝时诸蕃胡入贡,令武威、张掖士女盛餙纵观,纵字当准此例。
    髙祖纪曰,如意几代太子者,数焉。丙吉传曰:皇孙病几不全者,数焉。元后赞曰:吕霍上官几危国者,数矣。凡此等数字,盖言数次耳。史记称汲黯多病,上常赐告者数,如淳曰:数者,非一也。余皆准此,当读如字。而颜氏训频并音所角反,狄山曰:兵凶器,未易数动。宣帝曰:太守吏民之本,数变易则下不安。黄霸曰:数易长吏,人因縁为奸,此等正当训频而反读如字,恐未当也。
    南越尉佗谓陆贾曰,使我居中国,何遽不若汉?何遽犹言岂便也,与越大夫种言何遽不为福同意,而注云,有何廹促而不如汉。张敞诛絮舜,时冬月未尽,数日,敞使人语之曰:冬月已尽延命乎?此言虽春近而不得免耳,而注云汝不欲望延命乎?霍光传:任宣谓霍禹曰,百官以下但事冯子都、王子方等,视丞相亡如也。亡如者,如无耳,犹蔑如之类,而注云无所象似是,皆何理邪。
    齐王肥与诸侯书,言吕后比杀三赵王。文帝纪诏言间者数岁比不登。梁孝王传云,十四年入朝,十七年十八年比年入朝。何武传曰:孝成、孝哀比世无嗣。公孙贺传曰:丞相李蔡等三人比坐事死。胶西王端传云:端数犯法,天子弗忍诛,有司比再请削其国。夫比者连并之义耳,而颜注皆训频似是而实差殊,学者试细味之。
    文帝问冯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师古曰:言年已老何乃自为郎也。崔浩以为自何为郎,非也。予谓汉之郎选,其途非一,有以父兄任子弟为郎者,如张安世、袁盎是也;有以富赀为郎者,汉仪注谓赀五百万得为常侍郎,如张释之、司马相如是也;有以献策上书为郎者,娄敬、主父偃是也;有以孝着为郎者,唐是也,而卫绾又以戏车为郎。以是观之,浩说为胜,而颜氏遽断其非,其自信亦太笃矣。
    申屠嘉劾奏邓通戏殿上无礼,文帝曰:君勿言,吾私之。私只是爱幸之意,犹所谓弄臣者耳,而师古以为欲私教戒,恐非也,不然一私字讵能兼教戒之义邪。
    贾谊言秦俗之弊云,其慈子耆利去,禽兽亡几。以文势观之,慈子当是错误,颜氏强为觧释,恐非也。
    田蚡以肺附为相,师古引旧说云,如肝肺之相,附着也。一云肺斫木札,喻其轻薄,附着大材也,余肺附字皆然,其义迃曲不足信。按此语皆本于史记,今史记诸本并作腑字,盖言其亲宻如肺腑,犹股胘心膂之类耳,不知孟坚如何转而为附,或者古字通用,而史记索隐反音腑为附,谬矣。
    汲黯拜淮阳太守,谢曰:臣常有狗马之心,今病力不能任郡事。师古以病力为句,曰力谓甚也,训力为甚,未知何据。予初谓此字当属下句,及读史记则云黯常有狗马病,而通鉴但云有病,乃知力字属下无疑。盖孟坚误析其辞,故守师古之妄,而新唐乔琳传云,从幸梁州辞病力,萧俛授少师辞疾力不拜,此又因颜注而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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