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凭栏”
一直对凭栏心存莫大的兴趣,偶遇李康化所写此题两文,录于此:
无言谁会凭栏意——对诗词中“凭栏”模式的分析
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
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
无言谁会凭栏意。
——柳永《蝶恋花》
“凭栏”,是中国古典诗词特别是词中出现频率相当高的一个意象。不仅出现频率高,而且其模式、内涵相当复杂,正如柳永的这首词中所说的“无言谁会凭栏意”。在此,笔者将通过对一些含有“凭栏”意象的诗词的分析,“试会凭栏意”。
说到凭栏,我们大概都会想到这样一幅情景:一个人独自登楼,扶着栏杆,向远处眺望,这就是“凭栏”的外部特征了。从这里可以推出最基本也是最简单的一种凭栏模式——凭栏观景。
例如:
(一)冯延巳《菩萨蛮》中“且上高楼望,相共凭栏看月生。”这首词前几句主要是在写景,最后便上高楼凭栏而望月亮升起。
(二)温庭筠《菩萨蛮》中“绣帘垂□□,眉黛远山绿。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消。”词人显然是被眼前的美丽春光迷恋住了,才会去凭栏的。
(三)黄庭坚的两首诗,一首《鄂州南楼书事》中有“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另一首《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中有“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
(四)李清照《殢人娇》中有“清昼永,凭栏翠帘低卷。”
可见,这一模式的凭栏基本上是纯粹的为写景提供一个场景,并没有融入多少作者的主观情感。因此,它也不是笔者讨论的重点。其模式可以概括为:凭栏→观景。
除了这种单纯的场景之外,绝大多数的“凭栏”是带着浓重的情感基调的。简而言之,凭栏必然望远,望远则往往触景生情,这里的“情”,便又有很多种类型,有抒发壮志,有怀古感叹,还有最重要的一种——伤感。
先看抒发壮志的。有意思的是,多半是“壮志未酬”或“壮志难酬”。
例如
(一)岳飞(?)《满江红》头两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骤急的暴雨刚过,词人登上高台,凭着栏杆,举目四顾。看到了什么呢?只有祖国的破碎河山,金瓯残缺。他忍不住满腔激愤,却因为“豺狼当辙”的局面而壮志难酬,只有怒发冲冠,仰天长啸。
(二)朱敦儒《相见欢》“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整首词虽未出现“凭栏”两字,但毫无疑问出现了凭栏这一场景。一个秋日的傍晚,词人登上金陵城西门的高高城楼,凭栏远眺,江山万里,中原憔悴,只见火红的夕阳垂垂下落,似乎要掉到地上了。滔滔的长江一泻千里,滚滚奔流。在“凭栏”时见到这样雄壮而萧瑟的景象,激发了词人深沉的情感。诗中的景象无处不显露出词人不平静的内心世界,直至发出“几时收”的凝聚了词人血泪的呼喊,再至最后一句的衷心祝愿。
(三)辛弃疾《水龙吟》“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前几句先是望远,然后词人凭栏,捧着一心想用来杀敌的“吴钩”,看了又看,胸中的积怨仍无法驱散,只能一遍又一遍的拍打着栏杆,一下,一下……可是,又有谁能够理解呢?这首词“充满牢骚激愤之气,且有‘树犹如此’语”。词人壮志难酬,孤独寂寞的心情,通过凭栏,强烈的表现了出来。
凭栏而抒发壮志,往往件伴随着激愤的、对现实不满的心情,因而词中常透出一股怨气和无奈。凭栏,使词人更显得孤立、无助、冷清,倍增词中之哀。以上的模式可以概括为凭栏→远眺→触景生情→抒发壮志。
再看怀古感叹的。
例如:
(一)姜夔《点绛唇》“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词人在前几句中写道“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勾勒出一幅凄清愁苦、荒凉冷落的景色,但景不是单纯的景,而是暗寓着情。词人很是推崇陆龟蒙,写过“三生定是陆天随,只向吴松作客归”,“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即使能和陆龟蒙这样的清高隐士同住在甘泉桥边,对于词人来说都是三生有幸了。“今何许?”向陆龟蒙这样的人现在哪里还有呢?在无穷的感叹后,词人点明前几句所见燕雁、清峰和所感“拟共天随住”,均在凭栏之时。现在浮现在眼前的,只有长短不齐的柳条,被飒飒西北风吹得乱舞而已。词人这次“凭栏”所见并不是丰富多彩的自然风貌,仅以“残柳参差舞”五字概之,然而“无穷哀感,都在虚处”。由凭栏见凄凉景色而怀念古贤,哀叹当世之世态炎凉,是这首词的感情脉络。
(二)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怀古》下片“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古今词话》中评此词“金陵怀古,诸公寄调〈桂枝香〉者,三十余家,惟王介甫为绝唱”。这首词中的凭栏显然是为怀古服务的。词人在高楼上凭着栏杆,回顾着六朝古都曾经的繁华、人们的奢华生活,感叹一个个昏君(诸如“门外楼头”的陈叔宝),昏庸淫佚,可悲可叹!现在面对眼前壮丽的河山,缅怀遥远的古代,如果只是嗟叹兴亡盛衰,又有什么用呢?言虽尽,意未完,言外之意即是,历史教训难道不值得记取吗?再看最后一句,历史上的兴亡旧事如流水般的逝去了,现在只有一片寒烟,衰草凝绿。可悲的是,歌伎舞女居然还在时时吟唱陈后主的亡国之音《玉树后庭花》!
详细分析了两首凭栏怀古的词,大致可以看出,这两首词和前面的凭栏抒怀的词有类似之处。尽管表面上是怀古,但根本目的还是“讽今”。在凭栏时,词人想到前朝旧事,古贤隐者,从而引发了对现实的思索,往往最后表达出的是一种对现实的不满,然后,或是无奈地逃避、归隐(姜夔“拟共天随住”),或是引起警觉,努力改变现实中的不足之处(王安石变法)。以上的凭栏可以归纳为凭栏→触景生情→怀古→讽今的模式。
下面进入第四大类的凭栏模式,也就是凭栏引起伤感。之所以称它为“大类”,是因为这一类凭栏涵盖的内容最为丰富,又可以细分为怀人、思乡、思故国等几个“小类”,下文将一一阐述。
第一类 凭栏怀人。
例如:
(一)柳永《蝶恋花》中“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词人登上高楼,凭栏望远,“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望断天涯,只见草色烟光,夕阳残照,但怎么也望不见想念的人,徒自凭栏,心曲难诉,“无言”二字,万千情绪。词人由凭栏所见春日傍晚的景色,“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发出希望成空的喟叹。值得一提的是,词人并未因此消沉,而是在下面用健笔写出了柔情:“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二)晏殊《蝶恋花》中“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首词写的是闺中人的秋思。闺中人清晨登上高楼,凭栏眺望,一点障眼的东西也没有,乃至可以望到天的尽头。为什么会这样呢?原来是昨夜西风大作,脱尽了碧树的叶子。而正因为“望尽天涯路”而仍不见所怀之人,闺中人才会“欲寄彩笺兼尺素”,但“山长水阔知何处”。“昨夜”一句,写近了闺中人的相思深情,巧的是晏殊《木兰花》末句“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踏莎行》结句“无穷无尽是离愁,天涯地角寻思遍”都与“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不谋而合。
(三)欧阳修《踏莎行》中“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这回词人是在为留守的女士设想了。他劝慰她,别上高楼去靠着那高高的栏杆痴痴了望了吧。就算看得再远,也只能看到一片平旷的草原,尽头处是轻烟淡霭笼罩的春山,而你思念的人,却还在春山另一边更远的地方。凭栏和眺望的结果是失望,只有无限的感伤,其愁思“迢迢不断如春水”。
(四)晏几道《御街行》“北楼闲上,疏帘高卷,直见街南树。阑干倚尽犹慵去,几度黄昏雨。”这首词中,一位登楼人靠在阑干上,倚靠了很久很久(“倚尽”),所能望见的只是街南绿树,但他仍不愿离开,甚至于甘愿“几度黄昏雨”,如痴如醉地期待着“朱户人家”“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然而“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这里借用了崔护的典故“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这次凭栏,结局又是无奈的黯然神伤。
(五)秦观《满庭芳》“凭栏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词人写的是一位公子在傍晚时分,登上芜城(广陵),望着薄薄的雾气,淡淡的夕阳,凭栏望远,掀起了回忆的波澜。回想起往昔与一位精通音律的盈盈少女的浪漫生活。而如今人事全非,凭栏只带来了怀念与惆怅。
(六)晏殊《踏莎行》“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栏总是销魂处。”这次凭栏又带给了词人什么呢?下片中写得十分明白,“垂杨只解惹春风,何曾系得行人在。”他又是在怀念“行人”了。
(七)柳永《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后面词人向眼前凄惨的景色发问:“故人何在?”而眼前无生命的大自然给他的答案却是“烟水茫茫”。伤感,无声无息。
(八)韦庄《浣溪沙》中有“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干,想君思我锦衾寒”的句子。在孤独、冷清的月夜,词人独自凭栏,设想“君思我”,实际上是“我思君”,然而不能见面,只好“忆来唯把旧书看”,盼望着“几时携手入长安”。
(九)温庭筠《酒泉子》中“凭栏干,窥细浪,雨潇潇。”作者从凭栏看到的景色,想到“近来音信两疏索,洞房空寂寞”。词中的主人公怀念着自己的夫君,盼望着早日夫妇团圆,“掩银屏,垂翠箔,度春宵”。
以上便是凭栏怀人的例子。很多词人凭栏后触景而生怀人之情,然而在眼前的景色中找不到故人的踪迹,只能生发出无限的怀念与追忆,结局是伤感而无奈的。其模式可以概括为凭栏→望远→不见故人→怀念故人→伤感、无奈。
第二类凭栏思乡。
例如
(一)范仲淹《苏幕遮》中“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首词中,词人在一片萧瑟秋景的映衬下,伫望着遥远的家乡,而怀念家人的感情,使“物皆着我之色彩”。从天、地、原野、绿波构成的一幅色彩清澄明净的秋色图,再从山引出斜阳,从斜阳引出芳草,从芳草的远在斜阳之外,而转到直抒胸臆。目光越望越远,感触越来越深;直到逼出“芳草无情”四字来。“芳草”即是实指又暗指词人的家乡。(“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在下阙中,词人称唯一的排解乡愁的办法就是每天晚上梦回故里,才能得到安慰。如果梦不到故乡,即使明月当空,清景无限,你也不要去登高凭栏望远。为什么呢?词人没有明说,让读者去想象。这里关键是“休独倚”的一个“独”字。月明之夜,倚栏远眺,固然可以望远,但再望也忘不到家乡和日思夜想的亲人;何况一个人“独倚”,更会增加惆怅,“明月楼高休独倚”,既是自劝,又是自解,更深一层写出了乡思之苦。
(二)周邦彦《兰陵王·柳》“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在这里我对“凭栏”和“登临”不加区分)这是一首写送别离情的词。和一般的送别词不同,词人是在“客中送客”。当时他正在宦游汴京,到汴水畔的“隋堤”上送客,见“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而引发了感触。“登临”一句,主人公正式出场。这句话写尽此次送别之悲。悲在何处?作客,其一;作客已久(“倦客”),其二;望故乡而不见,其三;无人能了解(“谁识”),其四。而偏偏又在此时“登临”凭栏望故乡,岂不更会引起悲伤!感情本已沉郁顿挫,又加上“谁识”二字,似问非问,如怨如诉,加重了词人的孤独寂寞之感。当然,整首词主要是写送别时和送别后的别情,但开头的“客中送客”因素却是全诗的一个亮点,体现词人之百感交集。
不难看出,凭栏思乡模式与凭栏怀人大同小异,只是望不见的是故乡而不仅仅是人。这类凭栏的感情基调是乡愁。其模式概括为凭栏→望远→不见故乡→思乡→乡愁与伤感。
第三类凭栏思故国。
凭栏思故国,常见的就是在改朝换代之后,词人登上高楼,凭栏而望,触景而生怀念故国之情。当然,这类凭栏发生在朝代更迭之后,如下面举到的南唐后主李煜和南宋末元初的张炎。
(一)李煜《浪淘沙》下阙“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词人用了倒叙手法,先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忘却了自己亡国之君的身份,一晌贪欢,然而潺潺春雨和阵阵春寒,惊醒了美梦,使他回到了真实而凄惨的现实中来。为什么“独自莫凭栏”呢?因为一旦凭栏向南眺望,便见到故国南唐的广阔江山。虽然能望见,但是身为臣虏,无论如何也回不到故国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重新享有故国的无限江山和富庶生活了。独自凭栏,再添一份孤独感。以往是一国之君,万民之主,而现在伶仃一人,生活根本没有安全感。今昔对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于是此人深叹“别时容易见时难”。
(二)张炎《甘州》“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词人先是追忆了自己在南宋灭亡前的一次北游,当时是多么悠然闲适啊:“傍枯林古道,长河饮马,此意悠悠”,毫无衰飒之感。然而这只是一场“短梦”(与李煜的那首类似),醒来之后,词人发现自己仍在已经沦陷的南宋土地上。他心情凄苦,彷徨失意,折芦花赠给远方的朋友,希望朋友能了解自己像秋天的芦苇一样寂寞。向着平淡无味的野桥流水走去,连身畔的沙鸥,也不是旧时所相识的那些了。物换星移,人事沧桑。最后词人径直倾吐了心声,即“空怀感”一句。江山依旧,事物全非,如果登楼凭栏而望,只会更怀念故国,更怀念旧友。家国的沦丧,个人的失意,隐痛颇深,然而又表现得如此婉转曲折,使人不禁黯然神伤。
(三)辛弃疾《摸鱼儿》“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这首词和前两首的不同之处,在于词人不是在思念已沦陷之“故国”,而是抒发了对岌岌可危的南宋王朝的忧国之情。上阙以“春”作为南宋王朝的化身。因惜春而留春,因留不住而怨春,面对逝去的春光,哀感年华虚度,不得重用,而南宋国势日衰,借春归花落,传出了作者那一颗多么不平静的心!下阙则侧重写词人自己的遭遇。“闲愁最苦”,说是“闲愁”,实是愁极怨极,与“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类同。因为饱尝愁苦,郁积心头,反而觉得难以吐露,只能顾左右而言它。最后,似乎是劝慰之语作结,但仍然没有从“最苦”的“闲愁”中挣脱开来:“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强迫自己一个人不去倚高楼上的栏杆望远,也许是可以做到的。但如何去阻止那为一片惨淡迷离的烟柳所遮住的沉沉欲落得斜阳呢?如何去挽救如日薄西山的国家的命运呢?这才是最令人断肠的“凭栏”。
凭栏思故国,与凭栏怀人、凭栏思乡的不同之处在于故国(或往昔强国)江山仍在,而当今或国土沦丧,或国力衰弱。词人怀念曾经的辉煌和强盛,不想面对严峻的现实,但凭栏所见的江山景色却又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无可辩驳,现实,残酷的现实啊,摆在面前,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恨”。这一类凭栏的模式为凭栏→望远→见故国(或昔日强国)之江山→残酷之现实→伤感、隐恨。
所有的凭栏最后都可以归结成两条感情线索:1、登上高处,凭栏远眺,看到眼前的景色,想要看到的东西或人却看不到,于是生发怀念之情。2、独自凭栏,月夜寂静,增添了凭栏时的孤独、冷清。最终,大部分凭栏归于伤感与无奈。
独自莫凭栏,无言谁会凭栏意!
唐宋词中的“凭栏”意象
“凭栏总是销魂处”(晏殊《蹋莎行》),“独自莫凭栏”(李煜《浪淘沙》),“怒发冲冠,凭栏处”(岳飞《满江红》)……凭栏,似乎是所有词人最爱做的动作,而且似乎永远联系着惆怅,失落,不满等消极情绪。词是一种感伤的文学,而危楼上的栏杆无疑成了这种感伤最频繁汇集的地方,涉及栏杆和凭栏的词作不胜枚举,不同时代,不同作者,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凭栏”意象如此广泛存在,这应该不是一种偶然。
一、词人为何如此喜欢凭栏
在人们日常生活中,当遇到棘手事、烦心事,可能会去阳台上、窗边上望望风景,放松一下心情。当一个人思绪很乱时,很难再继续手上的事,这时或思考,或愁苦,总之外人看来就是在发呆,而靠在阳台栏杆上观景,这是一种发呆的理想形式!和风吹拂,风景如画,这时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在广阔的大自然的环抱下,心胸豁然开朗,宠辱皆忘。词人大多感情细腻,很自然的会碰到万种愁绪,登楼,凭栏,也就很可能是他们慰藉自我,暂避烦闷的方式。此乃以今人的想法来推测古人的行为。
从历史的渊源也可以来解释词人的凭栏。它与民族心理有关。登高的传统在中国古代由来已久,《诗经》中有对登高的最早描写,登高的目的,不仅仅是远望而领略山光风物,“唯一不永怀”,“唯一不永伤”,是因为思念,为了解脱因思念而导致的烦恼和忧伤。可见,登高最早就与抒情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屈原的《九章·哀郢》中也说:“登大坟而远望兮,聊以舒吾忧心”。到了汉魏六朝,有王璨的《登楼赋》:“登兹楼以远望兮,聊暇日以销忧”。可见,唐宋以前,受登高传统的影响,凭栏现象就已产生,其目的不外“舒心”“销忧”,这些都为唐宋词人的大量凭栏做了铺垫,唐宋的凭栏是对登高传统的延续和推波助澜。
登高凭栏,还与栏杆的特性有关。“玉阑干外清江浦,渺渺天涯雨”(李煜《虞美人》)。栏杆把空间一切为二,但不像墙,窗门,栏杆分割的一大一小,却相互融通而不封闭,且形成强烈的对比。因此,有些作者侧重写栏杆内空间的小,有些则侧重外部空间的广阔,形成两种各具特色的风格,但共同的意思都是向往大自然的广阔空间。而在时间方面,栏杆则是联系今昔的纽带,“曲阑干外天如水,昨夜还曾倚”(晏几道《虞美人》),“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共倚”(李清照《孤雁儿》),世事沧桑变换,但栏杆这一与人类亲密接触的建筑,却很容易让旧地重游的人睹物思人,勾起物是人非的感伤。
换一种思考模式,与其说是词人喜欢登高凭栏,不如说是栏杆本身让词人词兴大发。据考,唐宋时代,我国的园林建筑达到成熟和全盛,大量修建的亭台楼阁,成为文人士大夫的寄情流连的场所,同时词这一抒情形式的广泛流行,使得文人凭栏远眺,在人工杰作和大自然的山水风光中,尽情抒发自我,一篇篇的凭栏词就这么产生了。
二、凭栏意象的一些特征
首先是时间之久,“烟波满目凭栏久”(柳永《曲玉管》),“凭栏久,疏烟淡日,寂寞下芜城”(秦观《满庭芳》),词人一凭栏就很容易呆久,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凭栏远眺,词人的情绪便借着视力加想象力越飞越远,其抒发的感情越强越深,凭栏的时间也就会越久,因为凭栏时间的延续,既是情绪的积聚,也是感情的宣泄。另外一个可能的因素是,做词需反复斟酌,所以凭栏的时间不会短。
其次,凭栏者的形象往往都是非常孤独的。“最怜予,洞箫声尽,阑干独倚”(李演《贺新郎》),“独立雕栏,谁怜枉度年华”(王沂孙《高阳台》),这些词分别是一幅幅孤寂冷清的形象和画面,通过形象的外在的孤独,诗人深深的感到内心的寂寞。这种内心的孤独在词中还表现为词人对知音的渴望与呼唤,“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辛弃疾《水龙吟》)。知音难求,凭栏的心情无人了解,故词人往往选择沉默,“无言独上西楼”(李煜《相见欢》),“无言谁会凭栏意”(柳永《蝶恋花》),沉默是孤独的知音,也是对孤独心理的充分解说。由此看来,词人对自身孤独的深刻意识,就是对凭栏情绪最充分的自然流露。
再次,凭栏时的环境和气氛是静。词人喜欢“脉脉朱阑静倚”(柳永《诉衷情近》),“倚阑无语,独立长天暮”(黄公度《青玉案》),“静”,“无语”并非为了写作者思绪的停止,而恰相反,此时无声胜有声,“倚楼无语欲销魂”(寇准《踏莎行》),“销魂”一语道出了“无语”的真正原因。“凭栏半日独无言”,李后主倚栏伫立,寂静沉默中,让人感到的是强烈震撼的黯然销魂。
三、“凭栏”意象的审美价值
中国古代的建筑有亭台楼阁,这些建筑都有制作精美的栏杆。从建筑学上看,栏杆的作用主要是装饰美化和护围以保证安全,但是,词人笔下的栏干与人的情感发生了密切的联系,因而更多的却是具有文学上的审美价值。
当词人凭栏然后进入抒情状态时,显然难以顾及栏杆的建筑美,而此时此刻的所见所闻又都是凭栏的结果,从这个意义上讲,凭栏是词人把握自然景观的角度。从词的结构看,往往分上下阙,一阙写景,一阙抒情,要写景,就要选择角度,要抒情,也要有个出发点。凭栏能给出写景的角度,而抒情则是基于凭栏所见而激发起的,至于为什么要选择凭栏而不是其他物体,在上文中已提过,有传统的影响和栏杆这个物本身的因素决定。
用凭栏作为写景的视角,以及控制视角的变化,有很多的例子。如“梳洗罢,独倚望江楼”(温庭筠《望江南》);“倚危亭,恨如芳草”(秦观《八六子》)。这里所说的“倚楼”“倚亭”,实际上就是凭栏,这些词凭栏都醒目的出现在词的开头,但也有不少词作把它安置在词末,如白居易《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口。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词写妇人哀怨,上阙写景,下阙抒情,末句推出主人公并点明其视角,从而让人知道以上想山想水,又思又恨的,都是她在明月下,倚栏时的心事。以凭栏为视点,如果把它放在词的开头,则镜头是由近向远推移,这样,视线的移动和感情的流动都很顺畅。如果把它安置在词尾,镜头的推移方向正好相反,这样,一开始的远景,接着的抒情,就成为一种悬念,直到最后才消除悬念,使整个词更曲折有致。
论写景,凭栏成为视角;论抒情,凭栏作为方式。不同类型与不同程度的情感,借助于词人凭栏时的动作表达得淋漓尽致,如“醉拍栏杆情味切”(李煜《玉楼春》),“阑干倚尽犹慵去,几度黄昏雨”(晏几道《御街行》),凭栏本身就是抒情,故从情感的抒发角度来看,凭栏实际上是一种有效的抒情方式,这是它文学审美价值的另一面。一旦词人具备了这种方式,往往甚至无法控制感情的涌动,“倚阑滴尽胭脂泪”(刘辰翁《踏莎行》),“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干”(李煜《山花子》),“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干”(韦庄《浣溪沙》)。晏殊《踏莎行》说的更明白:“凭栏总是销魂处”,栏杆是“销魂”的处所,凭栏简直就是愁与恨的代名词了,所以就有“独自莫凭栏”(李煜《浪淘沙》)、“莫把栏杆频倚”(万俟永《昭君怨》)之说。
小结
“凭栏”意象在唐宋词作中频繁出现这一现象有其必然性:受传统心理影响,也有栏杆的时空特性的因素,还与时代有关。凭栏意象在词中有一些普遍特征:时间久,形象孤,气氛静。凭栏具有深刻的文学审美价值,它代表了愁、恨、销魂、神伤,而词本身就是感伤文学,凭栏是这种感伤的良好载体,它形象雅致,意境深远,可以说是词这种民族艺术瑰宝上的一颗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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