滹南遗老集卷之六 论语辨惑三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孔子不许。东坡曰:古者行礼,视其所有而已,遇其有则脱骖于旧馆人,及其无不舍车于颜渊。胡氏曰:葬可以无椁,骖可以脱而复求,大夫不可,徒行命车不可,以与人而鬻诸市,且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勉强以副其意,非诚心与直道也。君子之用财,頋义可否,岂独视有无而巳哉。予谓胡氏之论,若胜于东坡。然丧具称其家赀,而不以死伤生。古之道也,虽于父母且然,况卑幼者乎?以子之椁而夺师之车,其不量彼,已不识重轻亦甚矣。在礼意人情,自当拒之,何必如胡氏之辨析哉。味夫子才,不才之言,吾不徒行之语,其责诮于路者可见矣。若夫脱骖之赙,则我周之也。我自周之,何所不可。
    子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则曰:未知生,焉知死。葢以子路不能切问近思,以尽人事之寔,而妄意幽逺,寔拒而不告也。而宋儒之说,曰:人鬼之情,同死生之理一。知事人,则知事鬼;知生则知死矣。不告者,乃所以深告之。其论信美,但恐圣人言下初不及此意,而子路分上,亦不应设此机也。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邱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说者以为因孔子之言,而不敬子路,故孔子复以此觧之。夫子路之为人,门人知之亦熟矣。鼓瑟一事,虽夫子所不取,亦未为大过也,而遽不敬焉,何好恶之轻乎?盖其所以不敬者,不独在此也。当是两章。
    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吴氏曰:此章之首,脱子曰二字。或疑下章子曰字,当移于此,通为一章,详其文势,大似有理。或并移回赐事,亦可也。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横渠曰:司马牛多言而躁,就其人之材而言之,便曰其言也讱。告仲弓又别,告颜子又别,樊迟最其下者,故告之以爱人。杨龟山曰:司马牛问仁,而告以其言也讱,则曰斯谓之仁巳乎。问君子而告之以不忧不惧,则曰斯谓之君子巳乎。此非切问近思者,其易于言可知矣。夫人不可易为之,则言之固宜讱也。游定夫曰:夫子荅樊迟,曰先难而后获。荅司马牛,曰其言也讱。皆未可言仁故也。三说甚得夫子本意。
    子夏告司马牛以四海皆兄弟,姑以寛觧其忧云耳,非谓真如已之兄弟也。故胡氏以为意圎而语滞,晦庵亦云不得已之词。读者当以意逆志。而杨龟山遂曰:天下归仁,非兄弟而何士,或以无兄弟为忧者,皆自私之过。然则涂人无非我亲,而天属不足贵矣,而可乎。杨氏语録以郭子仪不问发父冢之盗,为能忘物我,伤义既甚,而今复有此论,岂非流入于异端,而不觉耶。林少颕曰:子夏之言,近于墨氏之兼爱意,则广而言有病。又云子夏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已,丧其子而丧其明,何不曰四海之内皆吾子也。予谓林氏既知病其言,则此言不必出。但云何不以寛牛之意,自寛则可矣。
    子贡问政,夫子荅以民信之。又曰:民无信不立。夫民信之者,为民所信也;民无信者,不为民信也。为政而至于不为民信,则号令日轻,纪纲日弛,赏不足劝,而罚不可惩,委靡颓堕,无事不能立矣。故宁去食而不可失信,盖理所必至,非徒立教之空言也。注疏甚明,固无以易。而晦庵过为曲说,夫三者初无先后,而曰兵食足而后吾之信可以孚于民。信于民者在我,而曰以民德而言,则信者民之所固有。不立者,国之事也,而曰民有以自立。其义迂回,皆不足取。虽然此一信字,古今误认者多矣,岂独朱氏而巳哉。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由也;至必使无讼。此自三章不相干渉,但记者以类相附耳。尹材曰:子路言简而中理,故片言可使罪人服。子路重然诺,恐不果践言,故无宿诺。此说为是。晦庵曰:子路忠信明决,而人信服之,故能以片言折狱,而所以取信于人者。自夫素无宿诺而飬之,过矣。夫然诺之信,岂所以服罪人者哉。林少颕曰:子路一闻,夫子见与之言,遂有骄恣之心,方且无宿夜,然诺不待明日,必条而行之,欲天下之人信也。孔子见其如此故,复抑之。盖三句只是一叚,与乗桴浮海、衣敝缊袍章同例,其说益迂,不足取也。所谓片言者,特甚之之词。自当以意逆志,而晦庵遂云不待其词之毕,过矣。
    樊迟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则继之以举直错枉之言。子夏广之,而及于舜、汤,举伊、皋之效,此一叚皆论知人之智耳。与问仁之意,全不相关。故南轩觧能使枉者直,则曰知人之功用。如此觧不仁者,逺则曰此可见知人之为大,文理甚明。而龟山、晦庵、无垢之徒,皆以为兼仁智而言。其意含糊,了不可暁。岂以樊迟屡疑,子夏深叹,且有逺不仁之说。故委曲求之,而至于是与。窃所不取。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母自辱焉。古今觧者,未尝有异说。而张无垢曰:自者,由也。如自天佑之之自朋友之道,所以不终者,多由取辱之路以交之也。设数以钤制,而不忠告之,取辱也。危言以控阨,而不以善道之,取辱也。制之于巳,然禁之于巳,发非所谓,不可则止,取辱也。平居探其所志,观其所趋,倘有不善之萌,非道之念,则要之以礼,正之以义,所谓不可则止也。其迂谬可笑甚矣,而反以先儒为非,此亦过于厚,而不知君子之中道者。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致兴丧者。子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几近也。即下文不几乎之几耳,三字自为一句,一言得失何遽至于兴丧,然亦有近之者,此意甚明,初无可疑。而晦庵乃训曰:为期,未可以如此,而必期其效,无谓甚矣。
    子贡问当时从政者,子曰: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蘓氏曰:此有谓而言,不知其谓谁。子贡之问必有所指,不然从政之人非一,而举以为斗筲,可乎?此论亦有理。张无垢乃曰:礼居是邦,不非其大夫,子贡正犯夫子之禁,故夫子自称如此。予谓天子之过,庶人得以议之,而谓士不可非其大夫乎?此说盖出于孙卿,未必圣门之事,就使诚然,但不可昌言于众耳。师弟之闲,真寔语话,何必周谨如是哉。
    子贡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晦庵曰:善者好之,而恶者不恶,必其有茍合之行;恶者恶之,而善者不好,必其无可取之实。其说是矣。东坡曰:此未足以为君子也。为问者言也,以为贤于问者而巳。君子之居乡也,善者以劝不善者以耻,夫何恶之有?予谓此论虽髙,然善恶异类犹氷炭也。妬贤丑正,亦小人之天资,岂能尽以媿耻望之哉。使凡不善者皆知见善人而耻之,则世无小人矣。抑孔子之观人,初不以此,若曰众好之必察焉,众恶之必察焉,则亦亲求其实而巳,岂徒取决于乡人之好恶哉。
    胡氏曰:宪问一篇,疑皆原宪所记。慵夫曰:论语本无萹名,今之篇亦不成义理,如学而、述而、子罕之类,是何等语。且章自为指,不相附属,岂可以两字冠之?此盖后儒以简册烦多,欲记习之,便因其科节以为号。前辈既已辨之矣。胡氏徒见前章如原宪自称者,遂谓一篇悉原宪所记,此臆度之说,岂可必哉。又疑里仁篇自吾道一贯至君子欲讷于言十章,出曾子门人;公冶长篇多出子贡之徒,益无所据,删之可也。
    夫子不荅南宫适之问。说者不一:或谓明理而无所疑,故不荅;或谓嫌以禹、稷比已,故不荅;或谓禹、稷之有天下,止于躬稼,其言不尽,故不荅;或谓为善非以干禄而禄以天下,尤非学者所宜言,故不荅;或谓虽不形言,必有目击首肯之意,是皆臆度,非必其真。张无垢曰:此章全在不荅处,圣人立论,坐见万世之后,要不使有时而穷无力,非所以取天下也。然以有力而得之者,徳固宜其有天下也。而不得者亦多矣。是适言虽美,有时而穷也。夫子将言其非恐害名教,欲言其是,则其病犹适也。故将付之不荅而已,至其既出,而谓之尚徳君子者,盖称其用心耳。此说为善,殊胜诸家也。
    或问子西于孔子,子曰:彼哉彼哉。郑大夫公孙夏、椘令尹公子申皆字子西,马注两存之。东坡曰:或谓椘子西,非也。昭王之失国,微子西,椘不国矣。颍濵曰:公孙夏无是言者,非所以当问。此盖椘子西也。昭王欲用孔子,子西知孔子之贤,而疑其不利椘国,遂沮之,使圣人之功不见于世。世之不知孔子者众矣,皆未甞疾。而独于子西者,以其知我而疑我耳。予谓颍濵以公孙夏不足问,固似有理,其自为说亦未当也。夫子之论人,毁誉抑扬,一以至公,而无容心焉。今以沮巳而遂短之,是其言出于私怨也,圣人恐不如是。晦庵曰子西能让椘国,立昭王,而改纪其政,亦贤大夫也。然昭王欲用孔子而子西止之,其后又召白公胜以致乱,则其人可知矣。此说颇安。虽然以子产、管晏而夫子不过称其一节,子西之事业虽有可取,在圣人观之,亦何足多道哉。恐不必深求其故也。
    子路问成人章。胡氏以今之成人者,何必然为子路之语。此盖惑于曰字耳。观其文势,殆不然也。
    前汉邹阳为梁孝王说王长君云:鲁哀姜薨于□□。子曰:法而不谲以为过也。颜师古曰:言齐人守法,而行不能用权,以免其死。予按:语称桓公,正而不谲,盖总言其行;事直而不诡,贤于晋文耳。邹阳之说,殊为乖戾。然东坡引为证,而又以纳辰嬴,实晋文之谲。其失愈甚。
    管仲不死子紏之难。孔子曰如其仁。程子曰桓公兄子紏弟仲私于所事,辅之以争国,非义也。桓公杀之,虽过,而子紏之死,寔当仲始。与之同谋,遂与之同死,可也。知辅之以争,为不义,自免以图后功,亦可也。故圣人不责其死,而称其功。而春秋书之亦曰:公伐齐纳紏,不书子不当立也。齐小白入于齐,系之齐,当有齐也。若使桓公弟子紏兄仲,所辅者,正桓夺其国而杀之,则仲之与桓不可同世之雠也。计其后功而与其事桓,圣人之言无乃害义之甚,启万世反复不忠之乱乎。道学诸公,多主此说。然司马迁、杜元凯皆以子紏为长,而诸子传记言桓公杀兄者多。独汉薄昭尝称桓公杀弟以反国,而韦昭注云子紏兄也,言弟者讳也。今宋儒遂以紏为弟,岂别有所从乎?若止以薄昭为据,则其说固未定也。左传经槩云纳子纠而公、榖之经不书子。夫三家所传,原有得矣。今徒以顺于巳意,遂独是公、榖,则其说亦未定也。其言齐小白入于齐者,彼自是齐人耳,文势固然,恐无他意,则其说又未定也。以未定之说,而断然自谓得圣人之旨,安能使后世必信哉。然则奈何曰不必论也,使子纠果何弟,则三尺之童皆知其不当争,管召固不必死,而子路之徒亦何所疑乎?盖家语亦载此事矣。孔子言之曰:管仲不死,子纠量轻重也。子纠未成君,管仲未成臣,家语浮夸,未必真出于圣人。然其义有可以发明乎此者,夫子纠、桓公皆襄公之庶弟,而非冢嫡,各因畏祸而出奔,当是之时,立者従之,亦唯国人之听而巳。桓公以髙国之召,自莒先入,国人奉以为君,勃无异议,则齐既为桓公之有,子纠虽长而势不得争,寔未成君也。管仲无必死之义,而有匡天下救生民之功。所慊者小,所成者大,孔子权其轻重而论之,故不以管仲为非仁,而亦不以召忽为不当死。邢氏疏义畧得之矣。如其云几近之谓也,言亦可以为仁耳。注疏:晦庵以为谁如其仁,其于辞义俱为不顺。南轩曰:夫子所以称管仲者,皆仁之功也。问其仁而独称仁之功,则其浅深可知。只为子路疑其未仁,子贡疑其非仁,故举其功以告之。若二子问管仲仁乎?则所以告之者,异矣。葢圣人抑扬之意,其说甚善。东坡曰:以管仲为仁,则召忽为不仁乎?曰量力而行之,度徳而处之,管仲不死仁也;召忽死之亦仁也。伍尚归死于父孝也,伍员逃之亦孝也。时有大小耳。此论甚佳。子路、子贡以召忽为仁,管仲为非仁,孔子独明管仲之事,而不论召忽,则召忽之为仁,可知矣。其言匹夫匹妇之谅,此自别指无名而徒死者耳。意不在召忽也,忽岂自经沟渎之类哉。程子又言王魏当死建成,而不当事文皇,此犹不然。是时髙祖固在位也,建成未成君,而文皇之立,寔髙祖之命,则二子因难而死,固好不死而事文皇,亦可也。
    胡氏觧孔子请讨陈恒事,云:春秋之义:杀君之贼,人得而讨之。仲尼此举先发后闻可也。呜呼,此何等事,且孔子有何权而得擅发之邪。其纰缪可笑,亦已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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