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洒落在身后的遗憾
【张亚凌，《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小小说传媒签约作家，数十篇美文被选作中、高考试卷，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出版散文集《回眸凝望》《心似花开》《时光深处的柔软》《岁月，芬芳了记忆》《草也有自己喜欢的模样》《有多深爱就有多美好》《为你摇响一串风铃》《努力，只为不辜负自己》《味道》等，散文集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杜鹏程文学奖”。】
人生，因为遗憾而饱满？
洒落在身后的遗憾
文／张亚凌
本学期最后一节课，我问孩子们，一学期快结束了，大家畅所欲言，说说自己这学期最遗憾的一件事。
第一个蹦起来的是乐昱岑，一个开言动语时眉里眼里都肆意流淌着欢笑的阳光男孩，我的话尾巴尚未落到实处他就已经站了起来。昱岑说：一天放学后，我兴冲冲地跑到自行车棚，发现车胎的气门芯让人拔了，只能推到学校门口找充气的地方。第二个站起来的是王米乐，哪怕“嗯”一声也带着动作与表情，一个仪式感很强的女孩。她清清了嗓子，开了口：上次科技节我很用心地设计了作品，都走出班级了，却没有在学校获奖，觉得很遗憾……孩子们七嘴八舌头，纷纷说起自己的遗憾。
我笑了，怎敢责怪他们说的都是小事，不够深刻没有多少思想性？哪个大人不是从小孩子走过来的？成长中的小人儿，遗憾的又哪能是噼里啪啦的大事？索性，也跟孩子们分享了那些洒落在我记忆里的遗憾。
小学四年级第一学期末，班主任老师让选三好学生，五十多学生只选两名。老师说先推荐五名，最后投票，选两名。那时，毛遂还沉睡着，再优秀的孩子也不会站起来说一句“我选我”，大家会笑话的。三十八年前，一学期到头，只有“三好学生”的荣誉，才不像今天荣誉遍地开花：“总分第×”“单科第×”“进步生”“特长生”“优秀班干部”“模范学生”等等，以至于幼儿园夸张到每个孩子一张奖状。那时的奖状呀，因为稀缺而尤为金贵。
记得同学们推荐时，我的双手在桌子下紧张地握着，只要我的名字没有出现在黑板上，永远握不成自己满意的好看样子。
“卢培智”，不用说，人家考试老是稳稳的第一，虽然嘴巴像缝住了一样金口难开，可老师同学们都很喜欢。看来不管到啥时候，学习好的孩子都可以一俊遮百丑啊。“李绒仙”，长得清秀，学习也好，字还好看得要命。“行艳芳”，没她才怪呢，她的嘴巴厉害得像个萝卜叉子，霸道得让别的同学害怕。对，好像“霸道”就能占便宜，啥时候都行得通。
已经三个了，还没有我的名字啊。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稳定，第二名，除了上课回答问题，也很少说话。学习上比卢培智差了那么一点，别的方面倒一模一样。可卢培智的名字能第一个跃上黑板，而我无影无踪。多年后我才明白了：因为前面挺着珠穆朗玛峰，乔戈里峰就没了高度。可我还是希望同学们能看在学习成绩上而推荐我。
第四五个是谁呢，今天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之所以记得那次，是因为没有评上“三好学生”我回去哭得稀里哗啦。我找了很多理由说自己应该被评上的，都被母亲挡了回去，说我还是自己不够优秀，并指出了我的很多缺点。
也是从那以后，我的性情开始改变：不再整天拉着死人脸，逢人不搭话。母亲说得对，我又不是人家卢培智——没人能挤垮的第一名，哪有资格不合群？遗憾都是自己身上的因，郁结出的果，怨不得别人。后来我更明白了，即便再优秀，也没有资格封闭自己，也只有打开自己，才能聚拢阳光。
那时的我不知道的是：从那以后，正因为凡事用心上心，才会觉得遗憾落满了我前行的道路。
五年级时的寒假，我终于得到了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过年前，第一次有好些学生给做教师的母亲送来了年画。“这些都是娃们的心意，得贴上。”母亲边说边满脸洋溢着骄傲张贴年画，那会儿她压根就没想到给我的奖状留个空。结果，那间经常来人可以显摆的房子被年画贴满了。
我决不允许自己辛辛苦苦努力来的奖状勉强地挤在年画里！二话没说，直接将奖状贴在了后院放柴火与农具的简易棚里，又蹲在棚子里哭得稀里哗啦。
好像是大年初四吧，被偶尔去后院的母亲发现了，她把我叫到跟前，气得戳着我的小脑门说，你再这样能把自家气死，谁也救不了你！而后把那张奖状揭下来，说太金贵了，妈都舍不得贴上去，还能叫你这样糟蹋？
那个年，应该是迄今为止我过得最最遗憾最最窝囊的一个年，好不容易得了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却不能被左邻右舍的叔伯大妈婶子们知道，宛如把香喷喷的雪花膏擦在屁股蛋上。遗憾之余也有收获：每每我的倔驴脾气上来时，就想起那张在简易棚里呆过的奖状，就开始来回想事情，不再把自己逼进死胡同。
这件事在多年后还常常被母亲提起，她满脸是笑，而我只有脸红的份儿，且脸红了多年：脸红自己的小心眼，脸红自己的死倔脾气。
回望自己的成长，似乎没有最遗憾，只有更遗憾，因为生活真的喜欢恶作剧啊。你觉得自己努力攀爬了很久，眼看着快够得着了，要得手了，手都殷勤地伸过去了，在想象的甜美中你的脸上都欢喜得灿若花开。可成熟的果子竟然脱落了，竟然刚好落到别人张开的嘴巴里。唉，是不是每个倒霉得要死的人身后，都站着个幸运得要发疯的人？
是，我就遭遇过。
还是五年级时的事。学校要选个合唱队去镇上参加歌咏比赛，十八个女生，从五年级甲乙两个班里选。
一个一个上前唱，老师们选。第一次选了二十二个，指定歌曲后，说一周后再选，再淘汰四个。我让表姐给我教，母亲还让她学校里的音乐老师给我指导了一番。顺利通过。
奇葩的事是在比赛前发生的：学校借来表演用的十八套衣服，竟然没有一件我可以穿得上。那时的我，用母亲调侃的话，一麻袋高，俩麻袋粗，确实体形欠佳。我又不足以领唱，也没有理由与大家穿得不一样，最后找了个同学替代了我。临上场，那个同学一再被叮咛，只张口型不出声。
如果遗憾有档次，这次遗憾应该让人笑掉大牙了。三十多年前远远达不到丰衣足食啊，我竟然可以在各种杂粮哄肚子的情况下长得那么茁壮，我的肚子，也太好说话了。
那以后，我开始靠近运动，踢毽子，跳绳。人长开了，抽条了，也不那么臃肿了。再后来还真喜欢上了运动，初中高中乃至大学，都参加过运动会。谁能想到，我曾是个小胖墩。
如果说爱运动是刻意的培养，那么痴迷看书，有点像与生俱来的。母亲说我抓周时，抓的就是仅有的一样纸质东西——老黄历。那时又没多少可以看的书。如饥似渴就不那么讲究了，逮着啥看啥，连养鸡剪树的书都浏览过，只要有字，就有吸引力。
有次去本村一表叔家，看见他家炕头有本厚厚的小说，不言不喘看了半天。时间不早了，只得不舍地回了家。几天都惦记着那书，终于熬不下去了，鼓足勇气到他家去借。表叔很惊讶，问当时咋不带回去，昨天才让个远处的亲戚拿走了。
遗憾了好多天，也怪怨了自己好多天。遗憾源于自己的胆怯：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谁说一定会被拒绝？
人生免不了与遗憾遭遇，精于算计的人，才不会让遗憾白来一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