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文学•名家】钱念孙/安徽/走进复杂的灵魂和历史——评金科长篇散文《河汉遥寄大蜀山》

西南文学·评论

——微刊总第15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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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文学·快讯】阿　月（四川）/《西南文学》作家工作室联盟隆重上线

　　

　　【作家简介】

　　钱念孙，原安徽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安徽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人大代表。

　　

　　

皖籍四川作家金科的散文不雕琢、不浮华，属于素面朝天一路。所谓“素面朝天”，并非洋洋洒洒不修边幅，不讲规矩披头散发，而是如清水芙蓉般的淡雅自然，行云流水般的率真见性。从金科已出版的散文集《微风斜雨》《人在他乡》《乡贤》《他乡絮语》中便已呈现出这种风貌。而金科被列为“四川省散文名家自选集”的《皖风蜀韵》（文汇出版社，2016年），这种特征就更趋成熟，也更为凸显。

显然，这主要得力于金科对于人生有着深切的体验，善于捕捉典型细节，笔端饱含真情实感，并时有思想火花闪烁字里行间。在这方面，《西南文学》（2021年第三期、第四期连载）推出的金科长篇散文《河汉遥寄大蜀山》堪称代表，标志着作者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和思想深度。

《河汉遥寄大蜀山》写作者祖父金笑侬先生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

祖父出生于安徽省无为县（今系无为市）一个地主兼买办商人的家庭，年轻时“就养成骄奢淫逸的恶习，自命为富家商人子弟，豪华浪荡，挥金如土”；“食必肥美，衣必华丽”；“吸食鸦片，嗜好赌博”；“出入青楼，引为常事”；“行动则必乘轿车，携带仆役”……而这样一个纨绔子弟也颇有些本领，那就是“精明能干”，“擅长与各种人物周旋”。因而不但经商有术，富甲一方，身为中孚石油公司老板的他还被推选为当地的商会会长。

而这个在一般人看来可谓彻头彻尾的土豪乡绅和买办资本家，竟然会在进入不惑之年以后的43岁那年（1941年），毅然做出抉择，抛弃荣华富贵，投身革命队伍。并且视革命为“出家”，一去多年而杳无音信。

金科写祖父人生的剧变历程，或运用具有文献色彩和史料价值的祖父自己所写的检查和自传，或调动采访资料和亲友回忆，或穿插“我”的认识和理解。全文既交待清楚，真实可信，又挥洒自如，生动感人，令人读来欲罢不能，很有兴味。

然而，作者并不满足于对祖父传奇人生经历的现象描述，而是注重揭示祖父作为特定时代、特定环境下“这一个”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在这方面，作品对于祖父作为“三开分子”的刻画，就极为独特，也很有典型意义。

所谓“三开分子”，是指祖父在洋人、国民党和共产党这三者之间，都曾经是位相当“吃得开”的人物。祖父的父亲创办“中孚石油公司”，主要批发经销美国和英国的石油。祖父自28岁接手总管公司以后，由于经营有方，儒雅倜傥，深得英美商人的好感和信赖。而在国民党一方，祖父不仅曾经是位国民党员，还是国民党执政时期的县商会会长。抗战中无为城的国民党驻军经常变换进出城的口令，祖父是仅被告知口令的两人之一（另一位是县参议长）。而祖父则利用这一特权，暗中为共产党人帮了不少的忙。

自从1941年投身革命之后，祖父在共产党领导的皖江抗日根据地里，居然也照样“吃得开”。

由于祖父过惯了奢侈豪华的生活，一时难以适应根据地的艰苦环境，新四军七师领导特意挑选一位精于烹饪的厨师为其做饭；一时难以戒掉鸦片烟瘾，又特批允许其在解放区继续抽食鸦片。以至于跟随他的勤务兵身上除了挂着把盒子枪外，还特别扎眼地吊着杆烟枪。

共产党人不仅竭其所能，倾其所有对祖父生活上呵护关照，政治上也是敞开大门，放手使用。在皖江解放区，祖父曾被委任过皖江行政公署行政委员会委员，皖江参议会秘书长、副参议长，大江银行副行长，皖江公学款产管理委员会副主任，皖江人民抗日武装委员会主任等诸多重要职务。以至于祖父参加革命不到两年的时间，便一跃成为皖江抗日根据地的主要领导人之一。

然而，即便在革命队伍里身居要职，祖父却仍然常常“旧病复发”，“其积习难改的阔少遗风依然清晰可见”。甚至因为要在皖江根据地发行的抗币上署名，祖父害怕“连累”在敌区的家人，竟然拒绝共产党需要他“抛头露面”的大江银行行长的委任……种种这些，使我们真切地看到，在复杂的历史环境中，一位复杂的历史人物在诸多荣誉光环背后的思想真实和生活真实。

著名学者朱东润先生认为：“传记文学是史，同时也是文学；因为是史，所以必须注意到史料的运用；因为是文学，所以也必须注意人物形象的塑造。”

应该说，金科在这篇作品中对于史料的运用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都是相当成功的。

作者通过对祖父作为一个特定历史时期“三开分子”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渐变过程的具体描写，引领我们走进了一个陌生却真实、复杂而独特的人生世界，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提供了一个颇有新意的艺术形象。它让我们认识到，“在那样一个错综复杂的战争年代里，在国共两党时而合作、时而分裂的谈谈打打之中，一般有些地位和名望的人，都或多或少会拥有一些同样显得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这一原生态的而非简单化了的历史事实。

我以为，“祖父”人物形象的塑造，不仅丰富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人物画廊，而且对准确理解和把握我国现当代历史，具有可贵的认识意义。

金科对于祖父的描写，如果说在新中国建立之前，主要偏重于其人生经历的奇异变化和纷繁多姿。那么在新中国建立之后，则更多地表现其洗心革面的艰苦改造和退避三舍的生存智慧。

革命成功之后，打江山的功臣自然会成为坐江山的主人。然而，当皖江抗日根据地的共产党人多半成了位高权重大城市的官员之时，祖父却被派往远离都市的山区，并且只给他戴上了一小顶有职无权的“乌纱帽”。这与抗战时期对祖父委以重任，身兼数职相比，可谓反差强烈，令人深思。

对于这种显然带有不信任甚至有些歧视的“贬谪”，祖父却很有自知之明，他深知“我虽然姓金，也是共产党的干部。但我却并不是'金字招牌’的共产党干部啊！”因此，他加倍努力，虔诚而刻苦地改造着自己，曾经赋诗言志：“光阴宝贵须珍惜，改造存心赶向前。”

在偏远山区工作的十多年里，祖父始终孤身一人，甚至连春节也不回去与亲人团聚。生活上则一反过去奢侈浪费的习性，饮食极其简单，衣服一补再补。甚至为避地主资本家孝子贤孙之嫌，身为长子，1953年连母亲去世也不回故里尽孝守灵。他还不间断地写思想汇报和反省检查，“无情鞭挞自己的罪恶家庭，检讨批判自己的剥削思想，反省剖析自己的错误根源”，以使自己真正从“思想上加入革命队伍”。

鉴于祖父是抗战时期安徽省颇有影响的抗日爱国民主人士，上级领导几次有意安排他到省城工作，且可与子女在一起，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这并非是他不想“人往高处走”，不想天伦之乐，而是他担忧“高处不胜寒”。因为他相当清楚：“在省里，知道我根底的人太多了”。而凭其远非根红苗正、却是买办资本家兼地主，还曾是国民党员的“根底”，又岂能抵挡权力中心接二连三的种种清查和政治运动呢？

作者写道：“曾经沧海的他，既不敢侈望革命成功之后，会给他这样的人重新带来多少荣华富贵，更不敢像青年时代那般春风得意，四处抛头露面了。以免他人不快，以防他人妒忌”。在这里，与其说商人出身的祖父具有“识时务”的精明，不如说建国后那曾经久久高悬的阶级斗争之剑，致使一位毁家纾难，投身抗日，始终不一追随共产党南征北战而后又“存心改造”的爱国民主人士的心灵，受到了何等严重的伤害和扭曲！

经过作者志趣的引导和思想的过滤，透过祖父这一被严重扭曲的灵魂，使我们更加真切地认识到：那段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红色恐怖”岁月，不仅使祖父个人经受了难以忍受的折磨和煎熬，而且使整个国家和民族都遭受了巨大的历史灾难。作者对于新中国建立后祖父生存状况和生存策略的叙说和剖析，让人感慨，更让人沉思，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感染力和思想冲击力。

对于一篇文学性与史实性并重的严肃作品，对于一位经历复杂的历史人物，作者不仅极其智慧和取舍有度地做到了“不为尊者讳”，“不为长者忌”，巧妙自然地将历史的真实性与艺术的真实性融为了一体。而且其叙述手法的灵活多样，也同样值得称道。

作者并非机械地遵循祖父自身的人生经历，原原本本地叙述着祖父的一生，而是以“我”对祖父的体察和认识为线索，抽丝剥笋，娓娓而谈，逐步由表及里地深入到祖父的生命历程和内心世界，其观照视角和解读方法都显得别具一格。

从作者少年时代对安葬于“革命公墓”里祖父的自豪，到父辈不愿讲有关爷爷革命故事的疑惑；从长期自以为出生于光荣的“革命家庭”，到插队农村参军时政审竟然未获通过，惊诧“爷爷的出身其实也很不好”……作品以“我”对祖父的好奇感和神秘感为导引，层层追问，步步探究，带我们走进祖父奇异而苦涩的人生旅程，让我们看到汹涌澎湃的历史浪潮下，竟然涌动着许多曾经被忽略的暗流和旋涡。

作者一面从容不迫地讲述着祖父的故事，一面鞭辟入里地分析着祖父在不同时代做出不同人生选择的社会缘由和个人动因，同时适时地发出自己感叹命运和拷问历史的警策之语。作品行文夹叙夹议，灵活穿插，抑扬跌宕，摇曳生姿，使得这篇3万余字的长篇散文，始终保持着吸引人和打动人的内在张力和艺术魅力，显示出了作者娴熟的叙说技巧和深厚的文学功力，足以堪称金科散文创作的巅峰之作。

金科曾在他的第二部散文集《人在他乡》的后记中说过：“作家不仅应该坚守正直良知的高尚品性，还应该坚持严谨负责的写作原则。”长篇散文《河汉遥寄大蜀山》，进一步印证和彰显出金科的这样一种品性和原则。我很欣赏和钦佩他的这种正直而严谨的写作态度，相信他以这种精神对文学孜孜以求，必然还会取得更为丰硕的创作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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