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童年∣我有一个温暖的冬天
风一刮,雪一下,我便思念起童年的冬天来。在清澈、幽远的回忆里,总是有一张张美好、动人的面容:家人的温情、乡邻的包容、小伙伴的友好。童年的那一段时光,如同是一床暖融融的被子,包裹着美好的回忆,一直温暖着我的人生。
我出生在瓜果丰收的秋天。听父亲说,我出生的时候正赶上生产队分粮食,因为我的到来,家里多分了180斤豆子、200斤玉米。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笑意融融,总是慈爱地摸摸我的头,好像我是家里的功臣。还按人口、按工分分了些胡萝卜、地瓜、白菜,总之很不少。因为孩子多,粮食是不够吃的,所以便在院子里挖一个菜窖,专门储存白菜、萝卜和地瓜等,弥补粮食之不足。这一些准备就绪,一家人便怀着敬畏的心情等着冬天的来临。
父亲去乡里的中学上班,周末才回家。我们兄妹几个,白天上学。冬天没有农事,母亲便在家忙些家务。那时候,晚餐一般是吃地瓜,还有些杂粮窝头。母亲借着蒸窝头、蒸地瓜,把土炕烧得很热。记得她一边烧,一边摸摸土炕,如果凉,她就再狠狠地往灶台里添柴火,直到晚上我们兄妹几个躺在被窝里“咯咯咯”地笑着闹着直喊“烫”,母亲嘴角才满足地荡漾起微笑。这笑容,惊艳了时光,温暖了岁月。
母亲能干、手巧,一晚上能做一双鞋子。她先纳鞋底,母亲说,鞋底要做得厚一些,才结实暖和。这个时候,我便要求母亲讲故事,我的要求总能得到满足。母亲讲了不少鬼神的故事,我又爱听,又害怕,却欲罢不能。讲的最多的故事,还是母亲那夭折的孩子,她像祥林嫂说阿毛一样,说了许多次。大致是:晚上开会,她的孩子在怀里睡熟了,因为炉火旺,孩子出了一身汗,随后就感冒高烧。于是,托人给父亲捎信。父亲说,工作忙,也没有回家。母亲就找人帮忙,把孩子送到医院,可是已经晚了。第一次讲,母亲是流着泪诉说的;第二次讲,母亲眼里泛着晶莹的泪花;讲到第三次,母亲是忧伤而又平静的。她只是停下手中的活儿,用纳鞋底的针挑一挑灯花,替我们掖一掖被角。我便感觉岁月带走了她些许的忧伤,她把爱和目光只专注在我们的身上了。
到了周末,父亲便回家来。母亲细声细语地跟父亲说我们的成长,父亲津津有味地说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家里顿时变得热闹起来。最温馨的画面是,母亲挑着灯花纳鞋底,父亲挑着灯花读小说。外面的风呼呼地刮着,不时从窗户里、门缝里挤进来。在父亲母亲的娟娟之爱里,我们兄妹四个得到了最温暖的成长。印象最深的是,父亲读《人民文学》上的一篇小说,题目是《比友谊多比爱情少》,当时听得似懂非懂,却也听得如醉如痴,一直记忆到现在。父亲用温情的文字滋润了我们的童年,使我们在那个物质贫乏的时代,生活得幸福、甜蜜。
父亲回家,母亲总是把每一顿饭尽可能做得丰盛一些。早餐有粗粮饼子,有蒸地瓜,有胡萝卜粥。天天顿顿胡萝卜粥,我实在喝不下去。但是每人一碗,是任务。谁也不许不喝,谁也不许剩下。我瞅瞅母亲,再瞅瞅父亲,他们的目光里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便悄悄地用筷子夹一块胡萝卜放进大哥的碗里,大哥用眼睛狠狠地瞪了我一下,没有说话,算是默许。试探成功,我便把我碗里的胡萝卜一块一块全部迁移到大哥的碗里。接着,二哥和弟弟也跟我一样,一起挑出自己碗里的胡萝卜放到大哥碗里。大哥碗里的胡萝卜堆得高高的,他皱着眉头一块一块艰难地咽下去。后来,听大哥说,这样的事情,我们做了很多,他的隐忍与包容赢得了我们的尊重与爱。
母亲格外疼爱大哥,父亲格外器重大哥,因为大哥小小年纪便帮父母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冬天,家里柴草不足,大哥便跟着父亲去军马场割草。入冬后十一月份,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十五六岁的大哥,跟父亲两人拉着一辆木质农用车,为了一车草,来回徒步上百公里。那时候,我只知道军马场是个遥远的地方,到底有多远,我没有概念。去的时候,他们只是带着几块地瓜面饼子充饥,渴了嚼几块冰;路上经常遇到不相识的人,他们便一起割草、一起装车,晚上挤在一块取暖。在互相关心、互相照应的过程里,大家很快由陌生人变成了朋友。那时候,人们思想特简单,你帮我、我帮你,几个来回就帮成了亲人。一个冬天,大哥得跟父亲去几次。有了这几车草,就有了火热的炕,有了温暖的夜晚,有了一家人亲亲热热地依偎在一起。
大哥是父母的帮手,也是我们的玩伴。村子里有一个面积不小的池塘,我们那时候叫“湾”。夏天可赏莲、摸鱼;冬天可滑冰、觅莲蓬。大哥找一块方形木板,木板下固定两根粗铁条,铁条事先打磨得锃亮;再准备两根细细的木棍,木棍头上安装上钉子; 木板上放一个板凳,人就坐在板凳上,用细细的木棍撑着冰面往前滑。我们兄妹四人,两人一组,轮着滑。有时候,我们嫌自己滑得慢,大哥便在后边推着我们滑。有时候滑几圈都没事,很多时候却摔个四脚朝天。我们欢呼惊叫的声音时时从冰面上荡漾开去。如果幸运,能发现冻在厚厚的冰里的莲蓬,我们便一起砸开冰,艰难地抠出莲蓬。小手冻得跟胡萝卜一样,但我们还是按捺不住,急切地敲破硬壳,品尝莲子。莲子很苦,心里却很甜蜜。说真的,现在经常开着私家车旅游观光,春赏樱花秋赏枫叶,夏玩溪水冬泡温泉,可都没有小时候疯玩的那份纯真,那份酣畅淋漓,反而经常陶醉在往事里,沉浸在回忆里。
母亲是村里的妇女主任,所以有时候到县城开会。她总是带着弟弟,把我留在家里。父亲去学校上班,大哥二哥去上学,我在家里当“锁头”。村里风气,邻里关系,都特别好。家家户户都不锁门,我就和小朋友们从这家玩到那家。偶尔有恶作剧,但是谁也不恼怒。那一次,我是在自家院里挖了个坑,里面注满水,外面用干土掩饰,引诱小朋友们去踩,他们自然是踩得满脚是泥。大多数哈哈大笑,只有一个哭着回家了。我是准备挨骂的,可院子东邻婶婶隔墙递过来一碗水饺,只是嘱咐我们以后好好玩,冬天天冷不要玩水,以免冻坏生病。现在想起来,大家有含辛茹苦,却没有斤斤计较;大家有辛苦辗转,却没有辛苦恣睢。周围的人们都是一样的苦和穷,却又是一样的淳朴和善良。
我对冬天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母亲是个急脾气,可是在冬日,由于赋闲在家,再加上几双活泼的儿女,她就变得如冬日暖阳,沉静而温暖。父亲儒雅博学,他因为敬重母亲,溺爱儿女,便也慈祥而温和。以至于四十年后,我回想起这一切,连那时最讨厌的胡萝卜也是富有诗情画意的。
每当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至,我在家里捧书夜读的时候,父亲那浑厚又带有磁性的读书声便穿透绵绵的岁月而来,让我沉浸、陶醉在久远的思绪里。每当白雪铺满大地,万籁俱寂的时候,我眼前总有一个英俊少年拉着一车干草,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个少年便是我大哥。
多年以后,想起这些过往的时候,没有寒冷、没有痛苦、没有心酸,相反,灵魂深处流淌着的却是最深切的感激与温暖。岁月如诗,童年似梦。我相信不管哪年冬天,在通往故乡、家园的路上,总能遇见和善的乡亲,总能听见熟悉的乡音,总能看见一张张熟悉而又美好的面庞。
作者:罗立新,滨州市滨城区语文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