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睡个好觉，有那么难吗？
凌晨两点，阿怿给我发来微信：“完蛋了，妥妥失眠，又进入高度活跃和胡思乱想状态……为什么机会都是别人的，我不该和别人比，要更包容就好了。”阿怿是我们学校公认的学霸，去年刚申请到美国排名前列的名校。自信、开朗、热情是她给我的一贯印象，收到这条微信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她也有局促慌张的一面。
“失眠是一件很沮丧的事情”。阿怿把失眠比喻为“下魔咒”，明明身体很累，眼皮沉重，却偏偏睡不着，一个晚上辗转反侧，不停地进行自我斗争，生生熬到早上四五点才能小憩一会儿。黑夜会释放内心隐藏的情绪，做事一向冷静理智的她，经常在夜里想些乱七八糟的事，越想越焦虑，奇形怪状的念头围着她打转，可是寂静的夜里又有谁会听呢？她一冲动就给朋友发微信诉苦，然后等着第二天起来百分之百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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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一件当代年轻人曾经经历或正在经历的事情。中国医师协会睡眠医学专业委员会发布的《2018中国睡眠指数》报告显示：“约三分之一的90后在凌晨1点入睡，普遍睡眠不佳，呈现出‘需要辗转反侧，才能安然入睡’的状态”。失眠本是远古时代人类大脑进化出来的一套自动保护机制，使我们在黑夜中，能够时刻保持清醒，察觉潜在的野兽侵袭的危险，做好战斗和逃跑的准备。但究竟是什么野兽，使这届年轻人连睡个好觉也成为一种奢望。
朋友舍予拒绝和我聊这个问题，“失眠是一件不可聊的事情”，她说。舍予正在考公，最近常常熬夜，当我想找她聊聊失眠时，她只告诉我一句话：“我觉得所有失眠都是因为欲望，不管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
舍予曾经试过早睡早起，把学习时间调整到白天，但是没有坚持下去。一到夜晚，某种和白天迥然不同的思绪和情感就会从她的身体里冒出来，“为什么我做不好，我一定不能落下，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她无法眼睁睁看着时间在“无用”中流逝，也不想思考那些让自己心烦意乱的问题，她把自己所有清醒的时间填得满满当当的，即使很多时候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只是单纯因为无法承受内心的空虚或者不甘心。
人们可以有一千种方式逃避自己真实的欲望，但是夜晚会用第一千零一种方式告诉你，如果视而不见，恐惧和焦虑将使你辗转难眠。几乎每一个人都曾被这欲望的针尖偶然刺痛，但有些人会因为种种原因，长期忍受这无眠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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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上有一个“睡吧小组”，专为帮助被失眠困扰的朋友而创设，它从2010年创建至今，已经有三万多名成员，众多失眠患者在这里交流失眠经历，分享走出失眠的有效方法，无尾熊就是其中一个。去年一月，她正在准备一场重要的考试，她想看看自己能努力到什么程度，就像着了魔一样天天熬夜学习，躺在床上时也想着要背的东西。熬夜复习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快感，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牢牢抓住她想要的未来。她没有感觉到身体的不适应，于是想挑战自己的极限，“我想试试不睡行不行，很可笑吧”。每天能不睡就尽量不睡，一天仅有三四个小时的睡眠。
几个月后，考试结束了，她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正常入睡，一开始每天只是睡得晚，到后来整夜整夜睡不着，无尾熊这时才开始后悔。她想起自己当时沉迷熬夜时候，当医生的朋友曾经劝过她不要熬夜，可她当时完全不信，“我当时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直到经历了才明白。”
“当你重新体会到那完美的睡意在你身上的时候，那真是太美好了。”正在失眠康复期的小马在睡吧小组发了一篇长文，文章结尾处他不禁发出感慨。他本是一家公司职员，已经成家立业，生活安稳幸福，从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失眠。今年年初，小马遭遇了公司裁员，他失去了工作，在家待业，突然闲散下来的他作息混乱，加上情绪的低落和不太稳定的身体状况，逐渐使他跌入了失眠的谷底。他每天凌晨两三点才能睡着，入睡越来越困难。
今年七月底的某一天，他开始了连续三天的失眠。整整三天，没有入睡一秒钟。第一天失眠他没有太在意，想着第二天总该会睡着，可是第二天晚上，他已经极度困倦可是仍然一夜无眠，他心里开始慌了。到了第三天晚上，他眼皮都已经睁不开了，可是睡眠对他来说就像是近在咫尺却无法触摸到的东西。困意层层将他淹没，可他只能硬生生地躺着，从天黑躺到天亮。他的感官异常灵敏，家中的时钟如何响动，水龙头里的水滴隔多久滴下一滴，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在恐惧中感到无比痛苦。
“那三天的痛苦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彷徨、无助、害怕，极度的恐惧！”他吃不下任何食物，注意力无法集中，像突然身患重病，濒临死亡。他什么也做不了，脑子里只想着“我是不是完了，怎么会这么痛苦，我是不是要死了？”家人看着眼窝深陷，面黄肌瘦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失眠的恐惧变成了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和他们说：“我好难受，我睡不着”。
“睡眠是我们最无可奈何的东西，你为它做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劳。”比起困倦，失眠的无力感，也许才是最折磨人的部分。有时候，失眠甚至是一件无厘头的事，它会骤然向你袭来，你亦不知道它何时放过你，小彪就是这样。他失眠的起因仅仅是因为好奇而去搜了有关失眠治疗的信息，结果恰是从那一天开始，他就掉进了失眠的无底洞里。半个月以来他每晚面对发着亮光的手机，迟迟无法入睡。他急躁害怕，又无助，疯狂地在睡吧小组里搜索各种相关的帖子，通过看那些成功摆脱失眠的分享故事来鼓励自己，可眼睛却不自觉地落在那些消极的字眼上。对他来说，失眠一旦开始，似乎就很难停止，睡着本身成为了一个求而不得的欲望。
“其实就是因为太在意失眠了，反而睡不着。”几乎每一个失眠者都懂这个道理，但做到释怀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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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毫没有想到，重新入睡的起点是放纵失眠。小毫今年26岁，从青春期开始她就长期失眠，一个晚上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她没想过吃药，也不相信看医生能治好，按她自己的话说，“我早就放弃治疗了”。面对失眠，小毫的绝招是看《生活大爆炸》。“睡不着时就靠它，我从大学就开始看，里面的故事都熟稔于心，片头曲一响起，就有一种亲切的怀念。”晚上一个人静静地在房间里打开电脑看着熟悉的人物欢笑连连，是一件多么享受的事情，至于睡不睡得着，再说吧。可是往往在这种状态下，小毫自然而然就想睡了。
但是有时看剧容易让自己越看越兴奋，她记得有一次看到Sheldon结婚的时候，她激动得哭了，她知道今天晚上又睡不着了，但她并不紧张，“我因为他结婚而激动，总好过想自己的破事儿激动吧”。现在小毫的状态已经基本恢复正常，每天晚上十一点开始准备入睡，早上七点起床，可以有六小时睡眠时间，只是中途经常做梦。
彻底无眠的第三天，小马拖着疲惫的身躯去户外跑了五公里，逼自己一口一口地吃下米饭，他疯狂百度，上网查到失眠要多晒太阳，于是一个人顶着烈日晒了两个多小时，他喝了一大罐酸奶，又泡了好几次脚，做了一切有助于睡眠的事。晚上，他躺在床上，期盼自己可以不小心睡着，哪怕只有一小会儿，可是仍然没有成功。
第四天早上，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身体一定出了问题，一定要去医院看病。小马跑遍了各个科室，肠胃功能紊乱，心脏官能症，失眠症，说法名目众多，但这些被命名的病症似乎能让他心安下来。他开始遵照医嘱开始吃安眠药，后来找了朋友推荐的一位中医，喝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中药。他去找医生、病友求助，去看医学类的书籍，迫切地想知道自己怎么了。经过一段时间中药的调理，失眠的状况逐渐减轻了，而他也更明白人总要在某些时刻，丧失对生活的掌控，但这并不可怕，“人总是对未知的事物最害怕，当你慢慢了解它，剥开它的外衣看清楚它的本质时，就不再担忧了，心态也就好了。”
几个人中，只有无尾熊还在茫然失措中探寻出路，她拿到了梦想学校的offer，却在失眠这件事情上无法“刹车”。她努力改变生活习惯，驱使自己不要想太多，可每晚还是需要安眠药才能入睡。“睡眠质量越来越差了，戒不掉的药，这可怎么办呀？”她在睡吧小组里发问。
在《2018中国睡眠指数》中人们发现，最容易失眠的是程序员，其次是蓝领、销售、咨询人员、新兴职业的淘宝店主和网红。工作或待命，只有这两种生活状态。网络延长了工作时间，可是延长不了生命。从这个角度看，失眠更像是人们对白天的反抗，明晃晃的阳光之下，人不得不受到秩序和规则无形的挤压，只有深邃的黑夜可以释放这一切，放逐自己，那些执念和欲望牵扯你，提醒你真实的自己是什么形状，然而代价是我们承受不起的劳役。
阿怿对我说：“其实如果不是困得难受，我挺喜欢失眠的，我可以在黑暗里尽情思考人生。”如果不能躲到黑夜里，我们还能躲到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