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我的黄金时代呢?
“李哥,我那笔钱能晚点还吗?为了还你的本金,我已经把车卖了,剩下的利息能再缓一缓吗?”草房地铁站的出口,张三对着电话里的人说道,略带哀求的语气。随即,他翻看手机里的备忘录,里面有一个文档记录着他欠下的100万。他走出地铁站,对着十字路口的方向鞠了一躬。
那天,2020年1月11日,是父亲去世五年的忌日。
张三,1990年生人,甘肃民勤人氏,王小波的铁杆粉丝,他觉得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自称王二,便戏称自己是张三。三十而立的他,有五个梦想:写一本小说、拍一部电影、出一张专辑、去浪迹天涯、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姑娘。如今,不光一个没实现,还欠了100多万的高利贷,却时刻觉得自己能赚到1个亿,实现财富自由。他一直在追逐自己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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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高中肆业的底层青年,来到帝都打拼,在N次创业失败后,仍未向现实困境低头的北漂奋斗故事。他活在底层,雄心不死。改变他的,除了北京赐予一个年轻人的希望,还有王小波的思想和罗振宇的说法。
黑铁时代:2009-2016 决定来京
他扑腾着双脚,腾空飞到很高,鸟瞰全村,爸妈吓得大声呵斥让他赶快下来,小伙伴们羡慕地拍手叫好,猪牛羊驴狗鸡鸭们行注目礼,他混迹在大雁群中做头领,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鹞子翻身,蜻蜓点水,左脚踩右脚,就这样上天了。妈妈在下面大喊:“快下来,鸡窝里飞不出凤凰!别飞了。”
他在半夜惊醒,确定这是一个梦。自从2014年回家照料父亲后,他总能梦到这样的画面。他一骨碌爬起来去看父亲。
诸事不顺。
父亲走了。2015年1月11日,张三接到大伯的电话,开着货车从镇上匆匆赶回家,一进门就大呼“爸!爸!”他上前摸摸父亲的脸,颤抖着探了鼻息,“爸!”他握住父亲的双手,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农民。除了二十多亩瓜田,什么也没给他留下。
15天一次扫墓,连续一整年,才算送走了父亲。他决定离开这里去北京。在这片被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包围的绿洲里,他除了种地和放羊,什么也做不了。而北京,除了种地和放羊,什么都可以。
这个决定得从一本书说起。
初中之前的张三,不知何为文学、何为文艺青年,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眼中的文艺青年。“长发,吉他,说两句王小波的话。”以前只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他,偶然在邻居家读到一本韩寒的《零下一度》,“还能这样写文章?”
在书里,他认识了李敖、王小波、钱钟书。他才明白,一切不是生来就如此的:种地的人不是一辈子只能种地,有钱的人不是一辈子都会有钱。
他开始叛逆,跟老师对着干:讲“自由民主”。觉得读书无用,学习韩寒辍学走向社会,想象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出本书,靠版税度过余生。他想成为韩寒,成为王小波。
他去化工厂做流水线工人,三班倒,跟高速旋转轰鸣的机器和泥浆打交道,泥浆刷刷地喷在脸上。对于在爸妈和农村的亲戚来说,这一步,张三已从农民阶级上升为工人阶级,是一个好的派头。但张三总有一种“本该抛洒的热血,它却涂在了地上”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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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辞职去江西跟哥们儿做钢铁生意,谁料是传销骗局,因兄弟感情和组织氛围,他留了下来。所谓的氛围就是一群底层想做点事又幻想着发财的“老乡”整天聚在一起喊口号打鸡血,张三承认走到这一步有他性格里埋下的伏笔,换句话说,这是个必然,“这个坑我肯定会跳进去的,早跳总比晚跳好。”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张三接触的第一个“社群”,只不过它是违法的。2011年春节,大家聚在一起喝酒,畅想未来,第二天醒来发现隔壁的哥们儿怎么也叫不醒,他探了探鼻息,慌了,下定决心离开传销。“不能待,太吓人了。”
他去火锅店打杂,给厨师长打下手,没多久厨师辞职了,他顺势成了代理厨师长,但工资并没涨多少,他觉得似乎自己的所学可以使自己从厨师长变老板了。毕竟嘛,谁也不是一辈子只能在后厨炒菜的,和种地一个道理。2013年,他开了一家米粉店。
米粉店在一个菜市场门口,不到12平米的小房间里只能顺着墙放一排桌子,挨着学校和商场。张三寻思着主打外卖,便带着亲妹妹、堂弟、一个哥们儿,四个人开干了。办了两张电话卡,买了一辆新三轮车、两辆二手摩托车,印了两三千张名片,用脚丈量着把整个小城从东到西大大小小的店铺走遍,制定了“不管多远,一份都送”的策略。
这貌似就是饿了么、美团外卖的雏形,这也变相表明那一年开始,很多人开始意识到了外卖的潜在市场。一个月后,米粉店的日营业额从刚开始的100多块钱做到了960多,他兴奋地幻想,若第二天能突破1000,就再招一个外卖员。上天好似故意捉弄他,从那天开始,营业额慢慢下滑,直到一个月后,日均不到100的营业额没法负担四个人的开支,2013年11月第一次创业宣告结束。
此时,距离饿了么创始人张旭豪2008年在校园送出第一笔订单,已经过去了5年,张旭豪已获得3200万美元融资。也是2013年,美团外卖上线。
虽走在了行业前列,但张三并没有因为站在了风口而成为那只猪。张三似乎总差那么一口气。
他去过化工厂、造纸厂、电子厂当流水线工人,巡检氯气罐、换刀片、拧螺丝;在餐厅打杂,楼房改水电,扛锹种树打零工;摆地摊跟城管打游击战;开面馆手艺不精没特色倒闭回家……他原以为,自己会永远这么生猛下去,一直尝试……直到2014年9月。
父亲被查出肺鳞癌,晚期,必须在家静养。他才像个野够了的孩子,收心回家。照料父亲和家里的瓜田。彼时,他还在QQ空间发了个说说:岳飞被加急令叫回家。此刻,他并不知道,这是他黑铁时代的一记重锤。
2015年1月,父亲病逝,因在外卖瓜他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也无法得知父亲的遗愿。
这就是张三的黑铁时代,像鸡窝里奋力飞出来的那只鸟,扑棱着翅膀,从农民阶级飞跃到工人阶级,却又被命运拽回了老家。
在他的黑铁时代,他有很多烦恼、有很多疑惑、也有很多不满:为什么受锤的总是他?为什么他什么也做不好?他像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和老家的一切格格不入,做着自以为生猛的事儿。
他或许知道,“人一切的痛苦,实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他永远没法改变的是他的出生,他必须得做点什么。
2016年,他决定去北京,闯一闯,试试看。毕竟谁也不是一辈子只能做农民。他想成为王小波,在北京有一个情投意合的姑娘、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一本拿着很高版税的小说、一个举重若轻的地位。
图片来源:张三提供
张三来北京第一件事,是去王小波的墓前喝了一罐燕京。去往陵园的路上,柏油路旁边一条三米高的火车道,一直平铺进夕阳,松柏随风晃动。“你好哇,张三。”到达墓园已经天黑,墓地在山上,他穿过一排排墓碑辗转拾级而上,到王二墓前打开两罐啤酒,给他敬一口,自己再喝一口。
“王二啊,你好哇,我是张三。”
“王二,你说,我会在这里得到月亮吗?”
他提着啤酒罐,走出墓园,和守墓的老头打了招呼:“你好哇,大爷”,开始了他在北京的第一次创业:O2O卖香瓜。这是他和王小波的第一次“会面”。
青铜时代:2016-2018 逃离北京
张三来北京并不仅仅受了王小波的影响,另一个影响得从一个视频说起。
在给父亲守孝期间,偶然一次在优酷上看《万万没想到》,视频结束后跳到了老罗在讲“罗辑思维”,张三便开始关注。对于一个没读完高中,在课堂上没学过一点经济学,甚至觉得读书无用的人来说, 罗振宇的课像是消防栓里的水,喷涌而出,冲得他头晕眼花。他很快迷上了老罗的课,并花了一笔会费成为铁杆会员。
他像打了鸡血一样买课、听课,加入各式各样的粉丝群、会员群,甚至组织各种线下交友会,和铁杆会员称兄道弟,共话未来。这一切,似乎让他产生了真正的读书和学习的感觉。
老罗的课像一把长剑,直直地刺进张三这柄刀鞘。他有了更多想法,有了更远大的抱负,他想做社群,就必须得来北京。
若说王小波改变的是张三的关于底层的看法,那罗振宇改变的是他的行动。
他摒弃了父亲种瓜、卖瓜的老理念。用生物菌肥+农家肥的方式种香瓜,想用社群营销的理念卖香瓜。
他用在老罗那学到的一套理念在淘宝、微信里开了店铺,主打精品香瓜。他请插画师做包装、他在各大商场做品牌推广,他花光了所有积蓄,不得已走向网贷和高利贷,借了20多万做各类包装、宣传、推广,只为卖出一箱原材料成本不到30元的香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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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陆陆续续从老家拉来十几箱瓜,放在昌平租住的公寓里。瓜很娇贵,空气中的潮气让毛不光爬满瓜的全身,也爬上了书架上的《黄金时代》。也不知哪一步不对,结果是只卖掉五分之一的瓜。又碰上房东要收回房子,不让住,张三只能把一车烂了一半的瓜以500块钱的低价转给收瓜人,赔光了所有的钱。
“你有没有尝试过拉一卡车的瓜,在城市的路口卖?”
“没有。”
“为什么没尝试一下呢?”
“就是……当时的理念就是在网上卖,就是要和我爸他们不一样啊。所以,想都没想。”
“宁愿亏钱也不愿意吗?”
“嗯。”
祸不单行,张三又因兄弟情谊轻信一个远房堂哥,借出去一笔钱却再次被骗,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为了维持生存,他开始网贷,后来为了填坑又动了高利贷,结果自然是步步逼入困境,直至欠账单滚成了7位数。
他开始在北京打工,去一家爆米花公司做运营策划、社群维护,后又觉得老板没格局,只会讲大话喊口号,选择辞职。
他住过昌平的公寓,亲自斩杀了五六只老鼠;住过地铁站边的合租房,10平米的屋子放了四五张上下铺,谁住得久谁就睡下铺;住过大兴的地下室,一到夏天小虫子就乱飞……他曾被突然被房东赶走,被迫搬走;也曾因为室友的闹腾无法入睡,这些,在甘肃老家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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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会在下班后和“罗辑思维”的铁杆用户聚会,各聊各的;去南锣鼓巷听张浅潜的演唱会,抱着吉他独自沉醉;在周末早起坐地铁去海淀的香格里拉听各种经济发展会、营销会,在地铁站看很久的地图研究从哪个口出最方便……这些,在甘肃老家也没有。
他和很多来北京打工的年轻人一样,白天挤着地铁、在写字楼里对着电脑“装腔作势”,晚上躲进一个个筒子楼掰着指头算着花钱,隔三差五接到家里电话询问何时成家。
2017年7月,又一季香瓜成熟,他拉了一车瓜上北京放在大兴冷库,本想再次一展拳脚,没想到香瓜的腐烂速度比销售速度快太多,最终又以失败告终……
他打算再生猛一次,想起了那个失败的米粉店,想试试自己在餐饮上还能不能再搏一次,便去海底捞的王府井店打工,先学点技术。那一年,恰逢海底捞被曝后厨有老鼠,没学历的他很快通过面试。接受一周培训后上岗给客人上菜,工作三天,两天把鸭肠倒在了客人身上,经理找到他“要不你先回总部?我们王府井店可能不太适合你。”
至此,北京开始大疏解。他终于决定离开北京,他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在创业上的失败。他不想再住500块钱一个月的地下室,看着永远阴潮的地面。或许这里并不适合他,或许他真的只能做一个农民,和他的祖辈一样,世代贫农。
这就是张三的青铜时代,他下定决心来到王小波笔下的北京,看看书里的北平,是不是遍地都是机会,却不料处处受挫,摔了个大跟头。
在他一生的青铜时代,他想发财,想成名,想证明自己。他想成为罗振宇,一夕成名,穿着笔挺的西装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觥筹交措。他还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为什么我听了这么多罗胖的课还是没用?为什么我连端盘子都会出错?为什么我一直在受锤?
2018年1月6日,父亲的忌日前,张三再次提着酒走向那个柏油马路,路边的树秃了许多,光秃秃的枝桠上,偶有几只乌黑的鸟,两年前初次来扫墓时乌啦啦鸣笛的火车和随风摇动的树叶,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像是商量好了一般缄默着。
“王二啊,你告诉我,生活要怎么办呢?”
“王二,是不是我放下了月亮,月亮才会到我身边?”
“那我假装放下,老天会不会,让我得到月亮?”
似乎远方有一个声音传来:“欺骗是没用的,老天不会相信的。”
这一次,他接受了自己的无能和贫穷。他决定离开北京,回甘肃老家。
白银时代:2018-2020 重回北京
2019年4月5日,清明。
张三带着百合再次来到墓园,这是他第三次来看王小波。他靠着王二的大石头,喝光了手里的雪花,“王二,你说这回我能得到月亮吗?”此刻,距离他重回北京已四月有余。
图片来源:张三提供
回到甘肃老家的张三干了些什么呢? 他首先想明白了两件事,这得从他7岁的时候说起。
张三有一个妹妹,比他小6岁。7岁那年的冬天,他带着一岁半的妹妹去奶奶家,两人倒退着走路,和奶奶挥手说再见。一个踉跄,两个人同时摔倒。枯了的白杨树枝直直地插进妹妹的左眼,血汩汩地流出来。从家到县城的乡村巴士挤满了,他一路抱着妹妹走走停停四个小时才到医院,医生能做的就是把树枝从眼睛里取出来,然后缝上眼球,妹妹的左眼就这样失明了。村里人总对着妹妹开玩笑“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呀?”,妹妹说“不知道”,大人就会说“是哥哥弄的。”这是张三小时候挥之不去的噩梦。他想治好妹妹的眼睛,他想让妹妹用两个眼睛看世界。可是,这需要钱。
第二件事就是父亲的离世。除了没说上最后一句话,张三一直在想,如果我有钱,如果我能有一个亿,如果我实现了财富自由,爸爸的命是不是就能救回来?说到底,还是我的不孝,还是我的无能。
两件事像个大摆锤一样,时时刻刻晃荡着、敲打着他的心。穷且无能的感觉拉扯着他,让他生猛、焦虑、无奈,让他总想剑走偏锋,做点和别人不一样的事。
他想起年少时“读书无用”的荒诞言论,想到了2009年辍学后的种种打工、创业,想起在北京没有卖掉的香瓜,想起一时晕头借下的高利贷,贪图快、贪图理念、贪图成功所造成的失败。或许慢慢来,反而快。
想通了之后,他重新生猛了起来。“我这一生,总得做点什么。”做点什么?
2016年,张三在北京听了一场区块链的演讲,区块链像种子种在了他心里的田地上。
那一年,英国全民公投决定脱欧、VitalikButerin创立发明的以太坊被迫完成硬分叉,超级账本成员总数正式破百、全球至少已有656种“数字货币”……
他在APP“得到”和其他互联网平台上学习区块链,自己尝试买币、卖币,以“区块链XSir”的昵称混迹各种区块链圈子,以“传统世界和区块链世界的摆渡人”为自己的slogan开公众号、拉微信群,用自己理解的知识“摆渡”那些不懂的人。
他渐渐放下了、走出了黑铁时代的困境:出生不能说明什么,人也不会永远生猛下去;他想通了未来要做什么:进入区块链行业,从社群做起。他放下了青铜时代击打他的重锤:父亲的去世和妹妹左眼的失明。他决定去解决危机:还清高利贷。
他再次背上行囊,坐上绿皮,进京。彼时,已是2018年12月。
这次,他从大兴的仓库、昌平的地下室、十里铺的车库搬进了像素小区的Loft,每天骑着山地车去常营的公司上班,兜里永远揣着三个手机帮客户买币、卖币。
也是2018年,工信部下属信通院联合京东金融研究院发布《区块链金融应用白皮书》、华为在云专场发布《华为区块链白皮书》、全球区块链大赛启动仪式在乌镇举行、以太坊 ETH 价格从480美元到不足200美元……
“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现在还是个摆渡人。”
“我每天就是帮客户把钱从人民币转成USDT,再从USDT到数字账户,哎呀简单来说,就是OTC账户到币币账户嘛。我在中间赚个差价。”
在通往城市副中心的地铁6号线上,张三拽着扶手,身影随着车厢的起伏晃动。在地铁轰里轰隆的前进声里说:“这回,我应该站在风口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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