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伊娜 | 寻梅记
寻梅
记 罗伊娜
来时徐徐 ,离时悠悠。雪中同修。
香时漫漫,闻时澹澹。前生缘由。
听禅鼓,送风琴。
声声疏枝雀啁。
次第红衣,浓浓淡淡,
一副情肠终留。
梅花好看,尤是雪日。那一窗疏影,未闻人声,却知心语。冰天白地,无论是园中一株,还是林下一丛,亲近而不得近。花于面,香却悠远,便知她属天地,并非只是这瓶中雅玩之物。
以梅为市花的城,大约只有金陵既清雅博爱,又淡泊悲壮。再没有什么地方,比这座城市更懂得梅花的美与节。金陵人爱梅,侍梅,种植与观赏梅花的历史由来已久。早在梁代尚书水部郎何逊家中就有养护蜡梅的传统,六朝至今南京人赏梅的风气历代相传。夏季炎热,冬季寒冷的南京城,因为自然气候,每至冬时,多选用南天竹、蜡梅、水仙等花卉作为瓶花清供于客厅的上席、卧室、厅堂,时人称作金陵“岁寒三友”。非但文人雅客,僧徒寺院,士大夫阶层喜欢插梅,观梅。就是生于乡野村陌的寻常百姓也喜欢将蜡梅串成花串、花饼作为饰物随身佩戴,一时成为社会的普遍审美与流行风尚。天下三大梅山,金陵龙蟠,杭州西溪,苏州邓尉,又以金陵龙蟠为最。每年蜡梅与梅花盛开时,明孝陵,梅花山,梅花谷会迎来大批游客赏花,从御道金水桥一直到宝顶都可以赏到梅韵梅香。金陵生此花,是上苍的恩赐。而金陵人奉此花,爱此花,却是造化使然的情根深种。一座城的风骨,造就了一种花的气韵。而梅也终将成为最相配金陵的花。
梅山,梅谷,梅园,梅洲,梅岭,梅坞。金陵无处不见梅,腊月的梅,迎春的早梅,送春的晚梅,最迟的梅,可以开遍整个春天,直到四月有了微微的热意。未及戊戌新春,金陵迎来还在丁酉年末的第一场雪,古林梅岭的早梅次第开放。忽如一夜,粉萼绽墙。而蜡梅,黄露凝脂。蜡梅非梅,却有梅韵梅骨。那林间痴痴的探花人,高高的走,是爬坡,踏雪寻梅。低低的走,是下山。即便下山,亦是步步回头。一年要看多少梅花啊。眉眼含香,不必挣那买花钱。梅花有了感情。诺千金,一生相许。做个薄幸的人,岂是逍遥。做个深情的赖皮,你好,我也好。似远还近的梅香,宛如流韵狂草。疏密有致,淡逸逍遥。阳光若隐若现,云波忽暗忽明。如人的心,缱绻在这梅花林。
人世苦难多,低眉努力过。若无清素中的那枝花,心中多难活。万千留恋,都不如那皑皑世界里的梅花一丛,映雪一枝。
来时徐徐 ,离时悠悠。雪中同修。
香时漫漫,闻时澹澹。前生缘由。
听禅鼓,送风琴。
声声疏枝雀啁。
次第红衣,浓浓淡淡,
一副情肠终留。
金陵最古雅的蜡梅已有1000岁。这株位于南郊铁心桥龙泉寺的千岁梅,因是唐代遗花,所以老南京都亲切地唤它“唐梅”。龙泉寺始建于唐代,千岁梅是创寺法师鹤林素禅师亲手栽植。《金陵梵刹志》记载:“北去聚宝门三十五里,旧名龙泉寺,唐鹤林素禅师说法处。”唐代以前,南郊人迹罕至,鹤林素禅师在此结庐为庵,设坛讲经,龙泉寺一时香火旺盛,远近驰名。时人幸梅花,禅林寺院更以此修净高雅。龙泉寺的这株千年“唐梅”,张开的枝干可以遮住小半个庭院。虽是落叶灌木,此梅却显得高大俊秀。据老人说,唐梅历经劫难,几枯几荣,老桩旁又发新枝。每每天时不予,几尽垂死,却能在来年复萌新干,起死回生。来此瞻花礼佛的信众,颇感这灵花佳音。佛家讲究因果,有人把它的枝条扦插在其他地方,可都没能成活。只有长在老桩旁的,才生得枝叶繁茂。而更为传奇的是,寺兴时,花香浓郁;寺衰时,梅亦枝枯花残。古龙泉寺屡在战乱中遭到破坏,老蜡梅也失去生机,长年不开花,甚至有的枝干也枯死了。可是每到翻修寺院,重逢太平,老梅又再次萌发新枝,花事繁盛。梅有同心,得缘善果。而人将此福慧广记,也是一种善缘了。
有花看梅人所同,无花看梅我所独。
我来棠邑看古梅,九月中旬霜气肃。
一株夭矫乖龙翔,一株湮郁瘦蛟伏。
皮肉破碎筋骸存,跟跗支离苔藓绿。
想当花开正月天,香雪横陈千万斛。
使生孤山邓尉间,一奏定邀天子日。
或赐震翰或写形,顷刻光辉满山谷。
如何淹蹇野田中,此梅有寿真无福。
香气常同牛矢争,繁枝苦被樵夫斵。
世间万事总皆然,彼妹往往泥途寻。
我欲收此千年春,傍花特起三间屋。
广招海内看花人,一杯一酹挥珠玉。
伤哉吾齿已衰颓,心自有余力不足。
急把隃糜磨半升,洒向花间慰寂寞。
纵教此树无人看,或者此诗有人读。
世人皆爱赏花,而袁枚却独唱这未开花只见树的六合唐梅歌。金陵古蜡梅非此唐梅一株,还有中国近代放眼看世界第一人魏源故居里的300岁蜡梅,另一株地质海洋学院里的蜡梅也有百余岁。古树依依,情思旖旎。《随园诗话》里说:“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格调,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辩。”格调不过是修为的假以时日,而情趣常以天赋。才子佳人饮,僻梅山兰谷,吟风弄月,是格调。能千里舟揖携酒过门不入,且置一杯,等那故人与月光同来,才以私酿的青梅煮酒,这是情趣,也是性灵。人这一生的情与慧,有些能靠后天修为,有些则是天赋,与生俱来。修为常见同路,禀赋各自春秋。强不得,也求不得。
雪日,梅花,围炉,酽茶。似乎梅花天生与茶,酒共暇。青梅煮酒,收梅花上的雪烹茶,俗世人,世外人,此一刻,无分高下。从前家中只有父亲一人饮茶。最记得寒冬腊月,一把价格不算高昂,样子还算古朴的紫砂壶,壶盖上栓着红绳。一壶,一杯,图省事的时候,玻璃杯,搪瓷缸也能泡一回。滚热的茶汤,抱在手上,整张脸都靠上去,热气薰眼,既温润,又舒服。母亲偶尔泡一杯,与父亲的喜好却是各自为营。父亲独爱家乡之味,太平猴魁,黄山毛峰,祁门红茶。母亲同样只喜金陵雨花,不输“猴毛”。夫妻间明里“斗茶”,暗中莫不要表明“谁不说俺家乡美”。终了,谁也不能说服谁。而我从来简单,只要一杯热牛奶,或是白开水就能心满意足的过冬了。如今身边的朋友大多饮茶,潜移默化,茶也入了生活之味,真正当得开门七件事。无论黑白红绿,一年四季都可抱在掌心,化虚狂为内力,兵来将挡,火煎水,水烹茶,茶走四方。可是雪天烹茶,犹念梅花。哪怕这雪还在路上。围炉取暖的人,就着包子,饼干吃茶。耳边能听见窗外檐雨入瓮的声音。滴,答。滴,答答,时慢时快。养于温室的月季仍顶着团团的花球。只听着雨,便开始惦记将来的雪。那白而轻的飞客,能顷刻扰乱满城的时光。闭门不出的,恨不能一步立在大街上。懒成一团的,巴不得赤膊雪仗。有窗不开,有院怕待的活物们,统统探出头来。哇,下雪了啊。江南的人就是这么没见过雪世面。私心里,那院中有多少梅花,等不来雪开。茗香氤氲,飞雪栖枝,生却多少冬日里的思念。
远望山树曦烟,云水拂林,想一想从前与现在。偶尔又觉天马无际。那时的想心神疏放,安怀无拘。旧年将去,没有什么刻意想表达的话。只是觉得越来越笃定,越来越明心见性,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愿做什么,不愿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待人,待事,莫不如是。上一个雪日与母亲在寂静的庭院里泡温泉,有梅花,山茶相望。如今金陵即将迎来第二场雪,不知何时能嗅那梅花,与雪共时。昔年青阳来金陵,亦是一个梅花雪日。未在城墙边的竹院里泡一个热汤,只是擎着一把大伞立在秦淮河的船头,将这一河氤氲看个透。斯人,浮日,流去的光阴存在于某年某月。将来的光阴,仍会萍踪蝶影,可念可忆。
天时未入极寒,蜡梅只有浅浅的花苞,清雅的香味却已袅袅习习。梅枝枯索,不着一色,等那瑞雪填满。我以痴愚心,待君意自明。岁岁年年守此隅。古人风雅,插了梅花便过年。一张雪纸,老干虬枝,可那数九的梅花需一朵一朵慢慢点来。直到九天已去,春花满台。友的姓名中有一个梅字,又生逢梅花雪日,注定此生以梅结缘。写几个字送她:家有三山,花明月下。人这一生,并没有几个能为她折枝插梅的人。能遇到,是天大的好命。赤手堆雪,喜乐尘外。而每年都去看梅花的人,即便飞雪漫漫天无晴,人也有情。抬头望见院中顶雪的红灯笼,墙角梅花一枝,那红与白真是般配。花如是,灯如是,人如是,清绝莫不衬明艳。
配图:罗伊娜 张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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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伊娜
江苏省南京人,创作涉及小说、散文、诗歌等门类。作品发表于《中国新闻周刊》《文心杂志》《创作与评论》《微刊行摄》等刊物,曾获网络文学赛事短篇小说类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