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诗病举隅(27):添足
“添足”出自成语“画蛇添足”,指画蛇时给蛇添上脚,非但无益,反而不适。后喻多余其事,多此一举等。当代大家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补遗》中说道,“诗文斟酌推敲,恰到好处,不知止而企更好,反致好事坏而前功抛。锦上添花,适成画蛇添足。”作诗,不知言尽,一味添加意境,反而受其累赘。比如曹植《七步诗》:“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此诗便有“添足”的成分,所以便有了后来的版本:“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删足”之后,简明轻快,更易流传,为人诵记。
在唐诗之中,也有不少“画蛇添足”的作品,有句中“添足”者,也有句尾“添足”者,当然也有不忍割爱者。下面便分别举例说明之:
譬如吴融《途中见杏花》:
一枝红杏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
长得看来犹有恨,可堪逢处更难留!
林空色暝莺先到,春浅香寒蝶未游。
更忆帝乡千万树,澹烟笼日暗神州。
此诗全篇借杏花托兴,展开多方联想,把诗人的惜春之情、流离之感、身世之悲、故国之思,一层深一层地抒写出来,笔法委婉细腻。颇有温(庭筠)李(商隐)之遗风。然此诗有二误,其一,“暝”字一般为平声,此处应为仄声,虽然“暝”字也可做仄声用,但只能理解为“夜”也。若作“夜”说,则语境不通,且与末句“笼日”意象产生矛盾。故此处可判出律。其二,“林空”二字便是“添足”之语,明明身在“墙外”,何时又跑到“林中”去了?再者“一枝红杏出墙头”,亦不成“林”。其境也有“添足”之嫌。不如改为“情深色动莺先到”,再接“春浅香寒蝶未游”,大有一气呵成之感。鲍依云在《退馀丛话》中论及此诗道:“圆朗妍逸,风调有余,以之献酬群心,可使一座倾倒。若欲厉气骨,以格韵相高,号令风云,摧坚掐阵,须更上一层楼也。”斯言颇为中肯。
又譬如柳宗元《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本诗的前四句,渔翁由显而隐,山水由隐而显,二者交融一体,如果全诗至此结束,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大有蕴藉。然而柳宗元意犹未尽,以“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又交待了渔翁的去向。不仅与前面的叙述角度相矛盾,夈破坏了全诗的意境和神韵。虽然从这两句单独而言,确为佳句,但置于此诗,实属多余,是属诗人不忍割爱者。据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载,苏东坡曾手书此诗,且跋曰:“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 南宋严羽对此极表赞同:“东坡删去后二句,使子厚复生,亦必心服。” 傅庚生先生在《中国文学欣赏举偶》也评道:“柳河东《渔翁》诗至‘欸乃一声山水绿’收束,颇有含蓄之致,实于不足之中见足。乃必藉云之相逐,点出‘无心’二字,政见其有心于‘无心’,了无余蕴,是求其足乃转不足也。”可见,“添足”对诗词整体的破坏是巨大的。
再看李白《子夜吴歌·秋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此诗写征夫之妻秋夜怀思远征边陲的良人,希望早日结束战争,丈夫免于离家去远征。虽未直写爱情,却字字渗透着真挚情意。清代王夫之《唐诗评选》云:“前四句是天壤间生成好句,被太白拾得。”沈德潜《唐诗别裁》云:“不言朝家之黩武,而言胡虏之未平、立言温厚。”虽然此诗为历代名家所推崇,但也不免有“添足”之病。清代田同之《西圃诗说》一针见血指出道:“余窃谓删去末二句作绝句,更觉浑含无尽。”其实,王夫之说“前四句是天壤间生成好句”,也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句是多余的。诗贵含蓄,末两句把主题点明,余味就没有了。说明“思远”之事,“玉关情”三字已足。
刘勰《文心雕龙·熔裁》云:“规范本体谓之熔,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熔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又论“删芟”之准则:“句有可削,足见其疏;字不得减,乃知其密。精论要语,极略之体;游心窜句,极繁之体。谓繁与略,随分所好。引而申之,则两句敷为一章;约以贯之,则一章删成两句。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善删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辞殊而意显。字删而意缺,则短乏而非核;辞敷而言重,则芜秽而非赡。”刘勰虽主张繁简应各得其宜,实际就是要大家避免“添足”之病。
据《唐诗纪事》载,祖咏在长安应试,文题是“终南望余雪”,须写出一首六韵十二句的五言排律。祖咏写完“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四句便交卷了,考官诘问他,祖咏答道:“意尽。”考官不悦,祖咏因而落榜。此诗确系佳作,句句咏雪,句句从“望”字着眼,描写终南山的雪景和雪后增寒的感受。本诗咏物寄情,意在言外,清新明朗,朴实自然。近代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云:“古今雪诗,惟陶渊明‘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及祖咏‘终南阴岭秀’一篇,右丞‘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宽’,韦左司‘门对寒流雪满山’句,最佳。”评价不可谓不高。不过诗人写诗为了不“画蛇添足”,连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如此自重,真乃吾辈之楷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