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新视野》||赏析评论·黄歧赞评诗||总第480期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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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炼成精
文/黄歧赞（广东）

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不仅仅指思想内涵上高于生活，从表达上说，诗的语言也必须高于生活用语。诗歌以凝炼的语言准确地描摹事物的特征和表达情感，比散文、小说要求更高，必须每个字词都落在实处，不能说废话，要惜墨如金。虽然现代诗比古诗词在语言上要求宽松了许多，但炼字还是很有必要的。诗歌不像散文、小说那样长篇大论，要用最精炼的文字，表达意韵无穷的情感，绝不能像某些诗派主张的那样废话连篇，漫无边际，无趣无味。我们提倡用口语写诗，通俗易懂，但不是口水诗，不是顺口溜，要有节制，要对生活用语进行加工提炼，使其既规范和谐又准确传神。用好每个字（词）可以使诗歌增色不少；同样的道理，用错一个字（词）会让人大倒胃口。精雕细琢方能成就艺术精品，所以，要写好诗，就要审时度势，严格地对语言进行锤炼，为主人公量身打造最佳的表现状态。作诗是个苦差使，古人便有“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的由衷感慨。我们不能学网络上某些写作机器那样“日作百首诗，垃圾铺满地”，贻笑大方。慢工出细活，文学创作是需要超强耐心的。我的很多作品，费时都很长，可能一年半载，甚至十年八年都还在不停地修改。比如《妈妈》这首长诗费时七八年；《老园丁》这首短诗，初稿1990年，二十年了，改了十几稿，除了表现教师爱岗敬业精神的主题没变，其它已经面目全非，往往过一段时间再看摇摇头又推倒重来，直到最近才定稿发表，感觉还是不太理想。因为从表现手法、修辞、语言上都达不到“独创、清新、简约”的要求，我是个完美主义者，眼睛揉不得沙子。

什么样的字词才算炼得好呢？我觉得主要看它是否准确地捕捉到了事物最本质的特征，是否符合主人公的内心感受。主客观高度统一，方可酣畅淋漓地表情达意。古代诗人有许多这类例子。“推敲”“春风又绿江南岸”等炼字的故事家喻户晓，大家都耳熟能详，我就不赘述了。

相传，北宋文学家苏东坡曾与小妹论诗。小妹说出“轻风细柳”和“淡月梅花”后，要哥哥从中各加一字，形成诗句，并说明理由。苏东坡当即说：“前者加‘摇’，后者加‘映’，轻风摇细柳，淡月映梅花。”不料却被小妹评为“下品”。苏东坡认真地思索后，说：“轻风舞细柳，淡月隐梅花。”小妹微笑着说：“好是好，但仍不属上品。”在哥哥的追问下小妹轻启朱唇：“改为‘轻风扶细柳，淡月失梅花’怎么样？”苏东坡不禁鼓掌称妙。这个“扶”字用了拟人的手法，写出了细柳柔腰的媚态；“失”字写出了月光淡淡，朦胧若失的感觉，所以用得好。唐代诗人齐已写过一首《早梅》，其中有“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诗人郑谷看后说，将“数”字改成“一”字更好。齐已连连叫绝，于是就拜郑谷为“一字师”。为什么这个“一”字就比“数”字好呢？因为“一”字表现了新梅初开，与标题相吻合，“数”字则表示已经开得很旺了，不符合当时的情形。另外，“一”表示开始，表示新，揭示了梅花在冰雪中历尽艰辛，开得不易，给人以新的希望，因而在表情达意上更胜一筹。

下面我想从几个方面结合自己的诗歌创作谈谈怎样锤炼诗歌语言。

（一）从诗歌语言的精炼性上锤炼

诗歌的特点是语言精练，形象生动，饱含情感。诗歌要求用最简洁、最准确的语言表达最形象、最丰富的内涵，达到“精炼、含蓄、优美”。对诗歌语言表达来说，“精炼”是首要的，它不像小说、散文动辄几千几万字，它往往百十个字，甚至更少（最短的诗只有一个字）。这就决定了它必须精炼，要竭力达到增一字嫌肥，减一字嫌瘦的境界。好诗都是精炼的典范，一字一词，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特别是关键字词，有不可替代性。如果你发现可以用其它词语替代，就说明对词语的锤炼还不够，还有杂质，远未达到最纯，最精，需要进一步锤炼。

◎绝望之树

你瞬间幻化为辽远的天空

抛下我

一棵孤独的树

根多深

绝望就多深

既然你选择放手

就请像男子汉

铁石心肠

不要再把太阳挂我枝头上焚烧

烧就烧吧

全都烧成灰烬也行

但请不要再假意挥泪如雨

让我的心一次又一次灭顶

既然你选择远离

就彻底消失吧

像一道青烟一片浮云

请不要在寒冷的夜晚将漫天的星星制成利箭

射我

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你高高在上

月亮半闭冷眼

我跌倒炼狱

头顶落叶漫天

无数次死去

无数次涅槃

无数次失去翅膀

又无数次长出翅膀

飞向你

而此时你的天空却总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我的心事像羽毛

随风飘零

诗的语言是最精炼、最准确的，遣词造句必须准确贴切地表现出主人公当时当地的状态，表现出主人公的主观情感和内心体验，每个字词往往都寄托着主人公的喜怒哀乐。

我这首《绝望之树》从题目上看，“绝望”两个字奠定了整首诗的感情基调。诗中的“瞬间”“辽远”“抛下”“焚烧”“射”这些字词都准确地表现了“你”的狠心之至，绝情之极。“孤独”“深”“跌倒”“无数次”等则表现了“我”痛苦之极，痴情之至，无以复加。这些词语都是贴切的，符合人物当时的状态，因而是不可替代的。“……抛下我/一棵孤独的树/根多深/绝望就多深”。这几句是跳跃的，中间省掉了一些东西。还原一下：“……抛下我/（我是）一棵孤独的树/根多深/（我的）绝望就多深”。省掉了“我的”，孤独就变成树的了，这是拟人的写法，意境一下子变得新颖、开阔、形象、生动，呈现出诗意的跳跃美。

“你高高在上半闭冷眼”，这里的“你”与“月亮”的关系是比喻的关系，诗省略了“你像月亮”这个比喻，直接用拟人描写月亮，从而形成跨度，完成了诗意的跳跃。月亮“半闭”着冷眼，不能去掉这个“半”字，因为只有眼“半闭”才能更准确地表现了月亮不仅冷漠，还很猥琐，像恶徒一样斜眼敌视，饱含轻蔑、嘲弄的神情。“冷”字也不可替代或删减，用的是通感的手法，突出月亮的冷漠无情。人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把眼睛写活了，更能表现出人物的精神状态和情感。

古诗词因为篇幅短小，一字千金，所以特别讲究炼字。现代诗篇幅加长了，随着网络上口水诗、顺口溜的泛滥，人们以为写诗很容易，随便写个句子分个行就行，以为用词可以随心所欲，不加节制，其实这是进入了一个误区，根本不符合诗歌语言精练性的艺术要求。实际上，我们不仅要保持准确使用动词的优良传统，对形容词、介词、副词、数量词等修饰语的使用也不可掉以轻心，要反复推敲琢磨，可用不可用的坚决不用。当然，也不能为了省略而省略，要根据表情达意的需要酌情处理。比如这首诗中“辽远的天空”的“辽远”必须用，因为这样才能以空间的辽阔来衬托我孤寂的无穷无尽；“但请不要再假意挥泪如雨”的“假意”也不能省略，否则就不能表现出“你”的虚伪。总之，不能一刀切，繁与简都要根据表达的需要斟酌锤炼。

（二）从艺术表现手法和修辞手法上锤炼

◎镜子

这个总爱自称情圣的家伙

媚功已练至最高一层

谁进入他的视线

他都会说

爱

可你一走开

他就会立即对另一个人一见钟情

即使花招被识破，被狂扁

裂成无数的碎片

那些眼睛仍闪着委屈的泪光

盯住你说

爱

任何艺术表现手法和修辞手法都有自己的一套规则，要根据表情达意的需要选择，不能随心所欲乱用。《镜子》这首咏物诗表现的主题含蓄隐晦，我选择了象征的艺术表现手法，运用借喻的修辞手法让象征意义得以实现，再辅以拟人的修辞手法，达到了生动形象的艺术效果。镜子有更深层的象征意义，是社会上那些两面三刀、见风使舵的人的化身，阿谀奉承“媚功”了得，进入了最高一级的化境。“情圣”一词，运用了引用和反语的修辞手法，明褒实贬，绵里藏针，刻画了“镜子”这类道貌岸然的骗子一副自吹自擂的嘴脸，鞭挞了他们欺上瞒下的丑恶行径。“总爱自称”“都”“仍”“委屈”“盯”……诗中遣词造句都紧扣镜子的特性，不偏不倚，运用拟人手法，生动形象地表现了骗子拍马溜须、见风使舵的超凡功力。

（三）从情感表达的丰富性上锤炼

人活在世上，都有七情六欲，生活就像世界一样多姿多彩，表现在诗歌中也应该是精彩纷呈、多姿多彩的。变化莫测的时间、空间，千姿百态的世间万物，投射于人心中，便产生了人丰富的感情色彩。诗歌作为反映人们社会生活的产物，很自然就折射着现实生活的光辉。

◎荷

春风在湖面描绘亭亭玉立的梦

绿裙裾追逐红蜻蜓

练习古典舞

坐在荷叶上写诗

一首又一首随风飘飞

飞满整个天空

阳光一个字一个字镀上金粉

请青蛙唱诗班吟诵

莲花踮起脚尖

送给太阳一个炽烈的吻

这首《荷》写于2018年7月。我家乡有个叫梅村的小村落，坐落在连南县的母亲河——三江河的西部，一大片非常开阔的土地，绿油油的庄稼从河岸一直绵延至很远的山脚，其间点缀着一口口波光潋滟的荷塘，“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全诗主要用了拟人的修辞手法，通过虚实结合、动静结合、对照等艺术手段描绘了一幅色彩斑斓、春意盎然的春景图。

不管用什么修辞手法，准确贴切是第一要素。“梦”是无形的，通过用“亭亭玉立”来修饰它，化无形为有形，可触可感，美轮美奂。这个梦不仅有形，而且色彩斑斓：绿、红、金、白、紫……通过各种颜色的比照使诗的意象更加丰满，突出了春天姹紫嫣红的特点。梦为什么是“亭亭玉立”的呢？因为它的魂附体于亭亭玉立的荷了，换成别的词语就不行。

“绿裙裾”是借喻的修辞手法，表现了荷叶的美，并且与“红蜻蜓”形成整齐的一对，工整的对子可以营造诗的古典美。为什么说绿裙裾追逐红蜻蜓，而不是相反，因为红蜻蜓是飘飞不定的，荷却是相对静止的，静物因动物而生动活泼起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陌生化的艺术处理，一般人写都会写红蜻蜓追逐绿裙裾，动物追静物，简单，但这么写容易落入人云亦云的俗套。

“古典舞”可以换成其它舞种吗？不行。因为它契合春风温柔的特点，暗示了风是轻柔的，荷叶动静不大。古典舞的修饰语为什么是“练习”而不是“表演”？因为荷是新荷，舞步还很生疏，需要不断练习。

“坐”在荷叶上写诗的是谁没有明说，应该是梦吧，显示其身轻如燕的特质，换成别的词语就不够贴切了。“飞”，用了拟物的修辞手法，写出了云絮轻飘飘的感觉，化纯粹的静物为会飞的动物。唱诗班为什么是青蛙而不是其它动物呢？比如蛐蛐、知了……因为白天那么开阔的地方，只有青蛙的歌声才够雄浑响亮，并且整齐像合唱团的样子，况且最应该在荷塘中齐声高歌的不是青蛙吗？

“莲花踮起脚尖”，“踮”字非常准确，生动形象地描绘出莲花修长苗条的身材，袅袅婷婷的美姿。给太阳的吻为什么是炽烈的呢？我们可以从莲花的色彩、开放的程度及其所处的烈日当空的时段来体会，花开热烈情正浓的样子不正如此吗？

所有这些都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无论运用什么手法都不能脱离现实，否则就会文不达意，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锤炼语言的第一准则是准确、贴切。

（四）从艺术表现的独特性上锤炼

前面我们论述过，一首诗的艺术水准如何？可以从它是否拥有艺术表达的独特性来衡量。越是独特的不同凡响的就越可能是好诗，相反，越是与人雷同的，拾人牙慧的就越可能是劣诗。

◎龙

传说那呼风唤雨的龙

隐居在这广袤无垠的山川

用青翠峰峦修筑绵延千里的篱笆

建成风景如画的农家庭院

这百里瑶山是你深深的爱恋

从大雾山到起微山

从金坑河到涡水河

你穿过石林溶洞，飞越峡谷峰巅

你潜行至烟波浩渺的板洞水库

呼啸一声，排挞岩谷，迸发生命的火箭

助推太阳直射九重天

你化身大鹏，驮起三万里云烟

一道霓虹

从东山飞向西山

从远古飞到今天

你隐没云海的龙身是稻浪翻滚的梯田

鳞甲片片被晨雾洗濯得金光闪闪

你一曲瑶歌，虎啸龙吟

长鼓舞炫技，鹰翔云端

你巍峨屹立于万山朝王之云巅

头戴万顷杉木松林编就的荆冠

笑看如血火球夹着雷声隆隆滚向天边

这首《龙》是我歌颂家乡人民淳朴忠厚、粗犷豪迈优秀品行的诗歌作品。为了绕开乡土诗写作套路的羁绊，避免千篇一律的通病，我借用了传说中龙的形象作为家乡人民形象的载体，但根据表达需要作了陌生化的艺术加工，所以这条龙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形象了，它剔除了野蛮暴戾的性格缺陷，保留了翻江倒海、力量无穷的特质，并且拥有了百里瑶山农民那种淳朴忠厚、顽强执着的性格特点。因而，这首诗构思新颖，艺术形象独一无二，抒写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

“引用”是一种修辞手法，用得好可以为艺术表现加分。这首诗正是引用了龙这个家喻户晓的传统形象，瑶山人民的高大形象才得以别具一格地树立起来，给人以全新的艺术享受。

艺术形象的陌生化成就了这首诗，如果平铺直叙按照农民的实际情况进行描述，是要花大力气的，可能还会出力不讨好，长篇大论也难以成诗。

诗的开头一节，由龙隐居崇山峻岭之中说起，这符合龙的习性，将他置身于广阔的地理环境中以突显他的气度非凡。他修筑篱笆、构建庭院的行为完全是一个老农民的举止，这与传统意义的龙的尊贵显赫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一个忠厚老实的农民形象就凸显出来了。

第二节开始风云突变，恢复了龙上天入地、威力无穷的传统形象，这出人意料的艺术处理就是艺术表达陌生化的结果。而这些都紧扣龙的本质，合情合理，所以是成功的。“穿”“飞”“潜”“排挞”“迸发”“助推”“直射”这一系列的动词都一律选择了充满力量的刚性的词语，完成了对龙的勇猛无敌的艺术形象的塑造。

接着，诗写又发生了大的转换，龙的形象再次还原为农民的形象，可谓脱胎换骨。因为有了前面的铺垫，此时的描述就顺理成章了。不过此时的形象不再是老农民了，而是年轻小伙，高歌劲舞英姿飒爽，尽显英雄气概，昭示着百里瑶山英豪辈出，民族文化薪火相传。这么一波三折的艺术处理，有效地避免了平铺直叙造成的寡淡无味的弊端，选用的意象都贴近当地瑶族青年的生活场景，与民族风情、民俗文化融会贯通，与诗的主题思想相一致，很好地完成了诗歌对于情感表达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