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挽歌：一个王朝覆灭，一代词帝诞生
孙继胜的小宇宙
别人七夕节要礼物
你七夕节要命
北宋太平兴国三年，也就是公元978年，七夕之夜，浩渺银河，群星闪烁。
东京汴梁（开封）城西北一座宅院里，灯火通明，凄婉动人的歌声在夜空中飘荡：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座栽满梧桐树的深宅大院的主人，就是以诗词著称于世的南唐后主李煜。
1
三年前，李煜兵败降宋，南唐灭亡。
宋太祖也算宅心仁厚，并没有对南唐政府赶尽杀绝，而是按照优待俘虏政策，封亡国之君李煜为违命侯，授左千牛卫将军之职，太宗皇帝即位后，改封李煜为陇西公。
当然，没有任何权利，只是挂个虚名，生活上享受同级别待遇，政治上则处于被软禁监视之中。
今天是七夕节，也是李煜42岁生日，昔日的嫔妃们闹着要七夕节礼物，手下也来请示，今年的七夕晚会暨生日宴会按什么规格办？要请哪些客人？
李煜说：“国破家亡，寄人篱下，苟且偷生，还过啥生日，过啥七夕节，算了吧，没心情。”
手下说：“不可以，越是在这种情况下，咱越要办，不但要办，还要办得热热闹闹，不能让别人看笑话对不对。”
李煜说：“那好吧，就小范围搞一下吧。”
据《大宋娱乐周刊》报道，当晚七时许，《一江春水向东流978七夕联欢晚会暨陇西公李煜诞辰42周年庆祝晚宴》在李府后花园广场如期举行，李府家眷、工作人员及部分南唐旧臣、首都新闻界代表参加了活动。
席间，由李煜亲自作词的女声独唱《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因词境优美，情真意切，寓意深远，引起与会来宾的强烈共鸣和极大反响。
活动进行到高潮，大家酒足饭饱，正准备起身同唱《难忘今宵》结束晚会的时候，主持人激动地上台宣布：“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刚刚得到的消息，我们伟大的太宗皇帝从宫内发来贺电，祝陇西公李煜将军生日快乐，七夕幸福，阖家安康，并亲自派人送来宫廷玉液美酒一杯。”
全场热烈鼓掌，山呼万岁。
李煜面色凝重，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出席，拜谢圣主隆恩，接过酒杯，沉默半晌，深情回望了一眼南方，然后将酒一饮而尽。
这是一杯毒酒。
临终之前，李煜恨恨地说道：“妈蛋！别人七夕节要礼物，你特么七夕节要命。”
2
李煜，字重光，是五代十国时期南唐中主李璟的第6个儿子，自幼精书法，工绘画，通音律，善诗文，尤其在填词方面，造诣极深，属于标准的文艺青年，自号“钟峰隐者”，终日沉溺于声色之中，根本无意从政。
可偏偏太子病逝，几个儿子中间，父亲最看好李煜。
为啥？因为李煜不但为人宽厚仁孝，而且面貌奇特，被认为有帝王之相。
据《新五代史》记载：“煜为人仁孝，善属文，工书画，而丰额骈齿，一目重瞳子。”
就是说长了个大脑门，一口龅牙，最神奇的是，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孔。据说造字的仓颉和上古先王舜帝就是一只眼里两个瞳孔，这是圣人才有的相貌。
其实，按照现代医学观点，这就是早期白内障。
李煜因此被立为太子，并于公元961年，在金陵（南京）登基继位。
说实话，这个皇帝的位子李煜真不想坐。
不是咱多清高，多淡泊名利啊，主要是这个南唐的皇帝，不好当。
当时的国际形势是这样的，唐朝灭亡以后，中国陷入混乱时期，中原地区相继建立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五个政权，称为五代；南方则分割为包括南唐在内的十个国家，称为十国。
几年前，后周大将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了大宋王朝，统一了北方大部分地区，然后挥师南下，灭掉了十国中的好几个小国后，剑指偏安一隅的南唐，早有吞并之意，南唐与大宋相比，实力相差悬殊，无力抗衡，政权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李煜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登上皇位的。
妈蛋，别人当皇帝是享受，老子是难受，不但要向大宋皇帝俯首称臣纳贡，为了表示归顺的诚意，还主动请求“罢除诏书的不名之礼。”意思就是以后在文件里不用叫我南唐皇帝，直接喊我小李、李煜就行了。
宋太祖说：“哎呀，这样不合适吧，怎么说你也是一国之君，正式场合我们还是要称呼职务的嘛。”
李煜心里清楚，人家这是客气，为表诚意，公元971年，李煜主动去除南唐国号和皇帝身份，使用大宋年号，改称自己为“江南国主”，国内政府机关的名称、王公大臣的官职爵位等等一律更名降格，处处避讳宋朝，以示尊崇。
然后，派自己的兄弟李从善作为特使赴京朝贡，向大宋皇帝表明自己的臣服之心，再次请求罢除诏书不直呼姓名的礼遇。
这次太祖皇帝欣然同意，对李从善说：“既然你们诚心归顺大宋，小李啊，你也别回江南了，就留在这里工作吧，朕封你为泰宁军节度使，即刻上任。”
李煜一看，这不是扣押人质嘛，再三请求放回李从善。
结果，宋太祖不但没有应允，还以祭天为名，下诏要求李煜也来京城，共商国是。
李煜知道，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所以，托病不从。
宋太祖终于找到了战争的借口：小李你竟敢违抗中央命令，是想造反吗？！调集兵马，水陆并进，直逼南唐。
李煜也急了，回信给宋太祖赵匡胤：“臣事大朝，冀全宗祀，不意如是，今有死而已。”
我对大宋朝如此恭顺谦卑，无非想保住南唐的宗庙社稷，没想到你步步紧逼，欺人太甚，事已至此，我只好跟你拼死一战了。
公元974年，忍无可忍的南唐政府正式宣布与大宋进入战争状态，停止使用大宋年号，全国上下紧急动员，一场声势浩大的南唐保卫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3
俗话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
这四条李煜差不多占全了。
史料记载，李煜“姿仪风雅，举止儒措，宛若士人。”生性温和宽厚，善良仁慈，“赏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过，惟恐其闻”。无论是对待兄弟还是臣子，都十分谦和有礼，而且爱民如子，一上任就减免税收，免除徭役，与民生息。
仁慈到什么程度？
李煜崇尚以德治国，重仁慈，宽刑罚，每次有死刑犯要处决，他都于心不忍，家属还没咋地呢，他先哭。为了避免对犯人处罚过重，经常跑到大理寺去审查案件，觉得不太严重的，或者看起来怪可怜的，直接就把人给放了。
中书侍郎韩熙载一看，这成何体统，上书说：审理案件是司法部门的职责，不是一个皇帝该管的事，你这属于利用职权干预司法公正，必须罚款300万元。
李煜没有交罚款，但也没有生气。
此事在《南唐书》中有记载：
宪司章疏有绳纠过讦，皆寝不下。论决死刑，多从末减，有司固争，乃得少正，犹垂泣而后许之。还如大理寺亲录系囚，多所原释。中书侍郎韩熙载奏，狱讼有司之事，囚圄非车驾所宜临幸，请罚内库钱三百万以资国用。虽不听，亦不怒也。
另外，李煜信奉佛教，几乎达到痴迷的程度。
《南唐书》中说，李煜在位时，曾“亲削僧徒厕简，试之以颊，少有芒刺，则再加修治”。
厕简，就是古人上厕所用的小竹片，当时虽然已经有纸了，但还没有卫生纸，一般都是用竹简擦屁股。没有竹简，就抱一本竹简书拆开用，就像现在有人喜欢拿张报纸上厕所一样，不是为了看报，是因为没有卫生纸。
李煜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亲自替和尚们制作厕简，做好还在自己脸上试试，生怕有毛刺扎到法师的屁屁。
你看，李煜就是这样一个皇帝，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仁慈善良，深受百姓爱戴，绝对是一个好人。
一般来说，好人当不了官。
宋军兵围金陵，久攻不下，听说李煜痴迷佛法，就派出一位能言善辩精通佛法的间谍，假装远道而来的得道高僧，混进城中忽悠李煜，说自己可以用佛法退兵，让守城将士齐声诵读《救苦观音菩萨经》，然后他在城头作法，手舞足蹈一通忙活，宋兵居然真的退却了。
果然是佛法无边，神通广大，李煜喜出望外，尊称高僧为“小长老”，从此对他言听计从。
这位小长老说，想当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你们后唐的寺庙太少了，佛祖不高兴了才引来刀兵之祸。李煜一听，马上下旨在全国大兴土木，广修寺院，在战争期间，耗费了大量宝贵的财力物力和人力。
在长江边，小长老说，这里应该修建一座佛塔，让佛光照耀长江，泽被苍生。李煜说好，立刻动工修建佛塔。后来，宋军大举入侵，在采石矶搭建浮桥过江，浮桥的一端就固定在这座佛塔上。兵临城下，李煜才恍然大悟：妈蛋，老子被这个和尚给骗了！
由于双方实力相差悬殊，南唐人民在李煜的带领下，苦苦抵抗了近两年，国土沦丧殆尽，最后仅剩下孤零零的一座金陵城被宋军团团围困，弹尽粮绝，实在撑不住了，便派谈判代表团与宋军接洽，表示愿意割地赔款，只要能罢兵，可以答应对方提出的任何条件。
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晚了，宋太祖赵匡胤一句话就把南唐使者给怼回来了：“不须多言，江南亦有何罪，但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乎！”
公元975年12月，万般无奈的李煜奉表投降，南唐帝国至此灭亡。
第二年正月，李煜被押往汴京。大宋皇帝为彰显自己的宽厚仁德，安抚江南百姓，不但赦免了李煜，还将他封为违命候、左千牛卫将军，享受省部级待遇。
李煜从此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每日饮酒填词，聊以度日。
4
李煜在诗词方面原本就很有造诣，不过，从前在宫里，写的大多是一些淫词艳曲。
比如，描写男欢女爱的《一斛珠》：
晓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比如，描写春宫夜宴的《木兰花》：
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
凤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春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
归时休放烛光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还有，描写男女偷情的《菩萨蛮》：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这首词，是李煜写给自己小姨子的。
当年，李煜的皇后生病，皇后的妹妹，也就是自己的小姨子周薇才15岁，进宫探望，二人一见钟情。
本来这事儿很好办，封为妃子就可以了，姐妹俩共同陪王伴驾，也算一段佳话。
可是，皇后这个人特别爱吃醋，李煜平时又怕老婆，一直不敢说，只能在皇后养病期间偷偷幽会，“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每次还要脱了鞋，轻手轻脚生怕被发现。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这首《菩萨蛮》，描写的就是他们偷情时的场景。
直到皇后病故，李煜才迎娶小姨子入宫，立为新皇后，史称小周后。
如果一直是太平盛世，李煜的创作必然离不开这些宫闱之乐，男女之情，词风绮丽柔靡，难脱花间派习气，终究不能有大的成就。
有道是：“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明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
不幸的人生经历，更能造就伟大的词人。亡国之后，李煜词风突变，一改以往的香艳柔媚，有感而发，写了大量反映亡国之痛，家国情怀，意境深远的作品，遣词造句兼有刚柔之美，风格由此独树一帜。
可以说，李煜后期的作品，才真正确立了他在词坛无可替代的地位。
比如这首《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比如这首《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比如这首《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李煜根本就是一个选错了职业的词人，明明可以靠才华吃饭，你们偏要让人家当皇帝。正如后人所说：“李重光风流才子，误作人主，至有入宋牵机之恨。其所作之词，一字一珠，非他家所能及也。”
治国理政咱不行，可要论诗词，我不是说哪一位啊，我说的是中国历史上所有的皇帝，跟李煜比，都是垃圾。
5
三国末期，蜀汉后主刘禅亡国投降，被封为安乐公。
有一次，司马昭宴请刘禅，故意安排蜀国的歌舞，在场的人都为刘禅的亡国感到悲伤，而刘禅却欢乐嬉笑，无动于衷。司马昭问他：“颇思蜀否？”禅曰：“此间乐，不思蜀。”
有人说刘禅没心没肺，乐不思蜀，其实，这才是阿斗的大智慧，就是靠着装憨卖傻，刘禅才得以自保，安享晚年，64岁善终于洛阳。
李煜的情况与当年刘禅的境遇何其相似，起初李煜也是忍字当头，做出一副万念俱灰，安于现状，乐不思蜀的样子，可是后来发现，不行，亡国之君寄人篱下的生活并没有想象的那样逍遥自在，而是充满了屈辱。
事情是这样的，大宋皇帝已经换成了太祖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这位太宗皇帝不知怎么回事，看中了李煜的老婆小周后周薇，动不动就宣小周后进宫谈工作，一去就是好几天才让回来。
谈啥工作要几天彻夜不归？咱也不懂，咱也不敢问，反正小周后回来就哭，边哭边骂李煜是个窝囊废，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
李煜无言以对，只能唉声叹气，“日夕以泪洗面”。
很快，李煜的老婆经常被大宋皇帝宠幸的事儿传得满朝皆知，到后来，坊间甚至出现了一幅纪实绘画作品，叫《熙陵幸小周后图》，真实再现了当时的情景，高清无码，流传颇广。
上面都画了点啥？明代的史料中有这样的记载：
偶于友人处，见宋人画《熙陵幸小周后图》，太宗头戴幞头，面黔色而体肥，器具甚伟；周后肢体纤弱，数宫人抱持之，周作蹙额不能胜之状。
盖后为周宗幼女，即野史所云：每从诸夫人入禁中，辄留数日不出，其出时必詈辱后主，后主宛转避之。
我就问你，谁受得了这样的羞辱？
李煜羞愤交加，却又束手无策，只得将无限的哀愁与幽怨寄托在诗词里，这才有了后来的“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才有了“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才有了“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这样怀念故国的词句。
宋太宗一看，这是不死心啊，特别是七夕生日晚会上那首《虞美人》，什么叫“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什么叫“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亡国了不服气是不是？这样的人不杀了还留着他将来复辟吗？！
于是，七夕当天晚上，李煜就被牵机药酒鸩杀于府内，死时年仅42岁，死后被宋太宗假惺惺追赠太师，追封吴王，以王侯之礼厚葬于洛阳邙山之巅。
李煜的死讯传到南唐旧地，当地百姓无不垂泪叹息。
作为亡国之君，李煜多遭后人非议。
有人说，李煜“性骄侈，好声色，不恤政事”，所以亡国；有人说，李煜沉迷佛教，轻信奸人，不懂政治，所以亡国；还有人说，李煜醉心于诗词文章书画，治国理政一窍不通，所以亡国。
其实，当时大宋一统天下的势头已不可阻挡，就算换成别人，南唐也一样难逃亡国的命运。
李煜继任后，无力回天，靠着韬光养晦，隐忍退让的外交政策，才勉强把南唐政权又维持了15年。
李煜死后，宋太宗曾问南唐旧臣：“李煜果真是一个无能之辈吗？”
旧臣答道：“假如他真是无能之辈，何以能守国十余年？
后人在李煜的墓志铭中这样评价这位亡国之君：“李煜敦厚善良，在兵戈之世，而有厌战之心，虽孔明在世，也难保社稷；既已躬行仁义，虽亡国又有何愧！”
南唐旧梦，随风飘逝，一个王朝覆灭，一代词帝诞生。
这正是：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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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小 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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