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看病,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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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元祐四年(1089年),苏轼得皇太后高氏赏识,东山再起,出任杭州知府。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在杭州做官。

谁知,刚一到任,杭州就遭遇了严重的水灾。水灾过后,晚稻刚刚插下,杭州又闹起了旱灾。一涝一旱,当地的米价蹭蹭上涨,百姓的温饱问题很快就成了苏轼上任后的大难题。

祸不单行的是,受旱涝影响,瘟疫在灾后迅速蔓延开来。当地百姓贫病交加,饿殍遍野。一时间,杭州从人间天堂变成了人间炼狱。

苏轼赶紧向朝廷求援,并迅速组织灾后重建团队,赶赴灾区指挥救灾工作。

为了尽最大可能救助没钱看病的底层百姓,防止瘟疫扩散,苏轼自掏腰包,用自己的私财与州府的公帑合资盖起了一座临时的“病坊”,并交由附近的寺院管理。

按照苏轼的规划,新建的病坊由政府统一出资安排医师坐诊。病人按照病情的轻重缓急,可在病坊中得到免费治疗。同时,病坊还承担受灾地区百姓的粮食救助工作。

经过苏轼的有效治理,杭州的灾情很快得到了缓解。而这座病坊在苏轼离任后,仍旧发挥着重要的疾病防治作用,当地人亲切地称之为“安乐坊”。

从后世的眼光来看,苏轼建立安乐坊的善举,竟在无意中建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家公私合营医院。

▲苏轼画像,图源/网络。

今天,很多人认为,中国最早的医院出现于西医传入国内之后。诚然,中国现代医院的雏形确实诞生于19世纪,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中国的“医疗体系”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的齐国。

当时,齐桓公在管仲的辅佐下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国力蒸蒸日上。管仲在大刀阔斧改革的同时,积极推进齐国全民医疗体系的建设。

据先秦著作《管子》记载,管仲在齐国都城临淄设立了官办医院“养病院”,专司免费收治聋盲、喑哑、跛躄、偏枯等五大类残障人士及精神病患者。

管仲这种先进的医疗保障思想,很快在各国间推广开来。

借鉴齐国对国民疾病医疗的先进经验,远在西方的秦国很快也打出了自己的特色医疗品牌“疠迁所”。秦国的医官们以为,疾病的防治不仅在于医有所治,更应该从源头上阻截其传播路径。疠迁所实际上就是秦国为收治麻风病人而专门建立的官方防疫场所。

麻风病具有一定传染性,患者在发病后会出现皮肤破裂、溃烂,毛发脱落、身体器官移位变形等症状。在古代,麻风病几乎人人闻之色变。

在云梦秦简《封诊式》中,记载了一个伍长向官府报告手下有麻风病的案例。官府的医师接到报告后,即刻前往衙门进行现场查验。在判定该名军士为麻风患者后,官府迅即将此人遣送至设在荒无人烟地带的疠迁所,定点监视居住。

这还不是最惨的,据另一片云梦秦简记载:“甲有完城旦罪,未断。今甲疠,问甲何以论?当迁疠所处之,或曰当迁疠所定杀。”可见,为了防止麻风病扩散,被转移到迁疠所隔离定居的人不一定能活下来,可能会被处死。像这则案例中的“甲”,犯了一种名叫“完城旦”的罪名,需要剃光头发,为秦国戍边修城四年,结果不慎患了麻风,罪上加罪,在秦国严苛的刑罚判决中,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云梦秦简,又称睡虎地秦简,其记载主要包括从战国晚期到秦始皇时期的法律制度、医学著作的占书,现藏于湖北博物馆,图源/网络。

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齐国的养病院,还是秦国的疠迁所,在当时的条件下都具有先进的时代意义。

只不过,在一个诸侯争霸的时代,诸侯王们更关心的是军队战斗力,以及军力背后的医疗支撑。

各诸侯国间存在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即双方开战前,需立即征用当地豪强富户家的房子用作临时战地医院,由各国的士大夫家族负责妥善安排士兵看护治疗。

士兵伤病期间,按规定可在士大夫家免费获得酒肉充饥,补充营养。为了监督士大夫一家是否严格执行伤兵体能恢复工作,官府还会定期派员到现场检查指导,直到战争结束。

但凡有士兵在伤愈后悄悄当了逃兵,又或者有部分偷奸耍滑之辈装病跑到士大夫家骗吃骗喝,负责照顾的一方及士兵本人,通通将处以重罪。

可以说,秦国在诸侯国兼并战争中最后胜出,军队医疗保障模式的推行起到了重要作用。

秦朝统一天下后,作为最高统治者,秦始皇表现得十分惜命。在他的思想中,个人的长生不老与帝国的长治久安一样重要。

在秦始皇前往泰山封禅后,方士徐福受命率领数千童男童女东渡出海,为皇帝求取长生不老药。海上变数很大,徐福团队第一次出海并没有遇到什么仙人神药。

据徐福交待,此次出行他遇到了海神,并向对方奏报了秦始皇的本意,可是数千童男童女的礼物太薄,实不足以换取尊贵的长生不老灵药。

明眼人可以据此断定,此乃徐福的谎言,可秦始皇却信以为真,再度给予徐福丰厚奖赏,叮嘱对方一定要尽快寻回长生不老之药。

在成功骗取了秦始皇三次信任后,徐福和他麾下的数千童男童女彻底消失。

由于徐福未能达成秦始皇长生不老的愿望,在后来的“焚书坑儒”中,秦始皇专门对医书“手下留情”。或许,他希望有医家能从中发现长生不老的秘诀吧。总之,中国的医学传承由此避免了一次毁灭性的断层。

汉承秦制,中央设置了太医令丞,负责统筹整个大汉帝国医疗事业的发展。从汉朝开始,官方的医疗体系分别隶属太常和少府统管。在太常之中,被征调上来的御医负责管理每次医生出诊后开列的药方,建立档案,并在原有的药方基础上,进行药物实验,研制新药方。而少府则专门负责为宫廷贵族进行实际诊断,开列药方,类似后世的侍御医。

由于西汉年间实行的是郡国分封制,各诸侯国也相继上行下效。为了让自家医生的技术能媲美宫廷,诸侯王们也是颇费心血,汉文帝的侄子济北王刘兴居、淄川王刘贤就曾派遣专人到名医淳于意那里求学针灸和按摩。同时,各王府高薪聘请当世名医,为自家亲属的健康保驾护航。

对于当时鼎鼎有名的医学家淳于意,诸侯王们更是想尽一切办法要收为己用。而淳于意一心想要在医学研究上比肩扁鹊、文挚,压根没把诸侯王的邀请当回事。结果,诸侯王们蓄意罗织罪名,淳于意被捕下狱。

按照西汉的律法,淳于意之罪应判“肉刑”(一种类似于宫刑的刑罚)。淳于意的小女儿淳于缇萦知道父亲被人冤枉,因此以“鸣冤”的方式上书汉文帝,希望以自己入宫为婢的代价来拯救父亲。

▲缇萦救父,即是以淳于缇萦上书汉文帝为蓝本创作的民间故事,图源/网络。

女子代父告罪,这在当时引起极大关注,汉文帝对此也颇为重视。在得知淳于意的医学成就后,汉文帝赦免了淳于意一家,并下旨褒奖淳于缇萦。与此同时,汉文帝一并废除了肉刑。

虽然西汉的顶级医师们主要服务对象为贵族,但民生医疗仍比先前有了更大进步。西汉末年,史载某郡国内出现一起因蝗灾引起的瘟疫事件,官方处理的方式是“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也就是说,西汉终于把疫症患者当成人来对待,安排空房,隔离治疗。

汉代的医生,可以分为官医和民间医生。宫廷贵族的日常保健以及刑徒囚犯的健康问题全由官医负责,民间医生则为平民老百姓提供日常治病服务。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

据王文涛先生统计,两汉时期至少爆发了50次大瘟疫,其中,东汉的疫疾爆发次数远高于西汉。同时期的著名医学家张仲景曾回忆他的家族在瘟疫流行时代的遭遇:“余宗族素多,向逾二百,自建安以来,犹未十年,其亡者三分之二,伤寒十居其七。”

疫病的快速爆发和蔓延,引起东汉社会的警醒。从官方到民间,大家都努力防备着。张仲景等人大量撰写外感病防治医学著作,教授百姓切断传染源,妥善处理患者遗体,避免二次传染。而身为统治者的帝王们,也常常颁下“罪己诏”,并减免受灾地区赋税。

▲张仲景画像,图源/网络。

值得一提的是,东汉的军队首次尝试将疫病防控列入军队常备管理科目中。

延熹五年(162年),东汉名将皇甫规率领大军在甘肃与羌人作战时,因交通闭塞,瘟疫流行,军中将士死伤惨重。为保住战斗力,皇甫规在军中设立“庵芦”作为救助伤病的场所。这是有历史记载以来,中国第一所自带隔离属性的野战军医院。

在皇甫规等将领的监督管理下,庵芦取得良好的成效,并最终辅助汉军大败来犯之敌。

从汉末经两晋至南北朝,虽战争持续不断,官方却不敢松懈医疗事业的发展。为了避免疫症的爆发,北魏政府率先为辖下百姓解决了就医难的问题。

据史料记载,公元470年,北魏献文帝拓跋弘亲自下令:“朕思百姓病苦,民多非命……是以广集良医,远采名药,欲以救护兆民。可宣告天下,民有病者,所在官司遣医就家诊视。”没钱看病不要紧,北魏政府送医上门。

南北朝时期,僧侣数量已经达到了相当规模。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且西来僧者多通医术,病人也乐意到寺庙上香、求平安。统治阶层为了显示皇恩浩荡,常给予僧侣诸多土地和福利,久而久之便形成了庞大的寺院经济。因此,从这一时期开始,寺庙通常具备治病救人的职能,其运作模式类似于今天的公益慈善型医院。

在寺院普渡众生的同时,南朝官方也不甘落后。在南齐太子萧长懋的主持下,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官办慈善医院“六疾馆”正式开门。

与寺院单纯治病不同,六疾馆的馆长萧长懋极重孝道,在治病救人的同时,六疾馆也承担官办养老院的福利事业。

可惜,萧长懋英年早逝,南齐短暂的安民辅世事业后继无人。

时间来到了唐朝大一统时代。

朝廷专门设立“悲田院”,收治无钱治病的贫民,并为城中百姓提供养老、临时救助等服务。

佛家认为,供养父母为恩田,供佛为敬田,施贫为悲田,故名“悲田院”。由于唐代都城以坊为单位进行区隔,悲田院又称“悲田养病坊”。

悲田院所需初始开支,由国家拨付,由僧人统筹管理。作为长期的官营医疗福利机构,悲田院被允许拥有田产,自行生产,维持盈亏平衡。

这种先进的经营理念,与中世纪欧洲“拯救灵魂,医疗为辅”的教会医院相比,无疑更具人性化。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悲田院的作用更像社会组织旗下的慈善医疗救助中心。

但从国家的层面上看,当寺院经济强大后,必然引发更多的人“竭财以赴僧,破产以趋佛”。社会相对稳定时,这倒也不至于让国家经济伤筋动骨。可自安史之乱后,唐朝国力迅猛下跌,藩镇割据,土地四裂。寺院经济的强大,已经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大唐帝国的正常运转。

中晚唐,唐武宗灭佛,天下僧侣被迫还俗,悲田院的业务一度趋于停摆。后在宰相李德裕的一再坚持下,唐武宗下令从被没收的寺院中拨出一部分田产,以田租作为经费设立“别坊”。由各地长官推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自任院长,负责管理原有慈善业务,使民间医疗救助事业脱离宗教影响。

或许正是借鉴了前人的经验,在杭州救灾的苏轼才想起设置病坊,以解民困。苏轼的成功,最终引起了北宋朝廷的重视。杭州瘟疫结束后,宋朝正式给这座病坊赐名“安济坊”,并将苏轼的救灾经验向全国推广。

事实上,有宋一代,朝廷对贫困人群的医疗救济工作还是十分到位的。

▲清明上河图中的“药室”,图源/网络。

作为一个大宋百姓,从出生到死亡,均可享受官方为其量身打造的社会福利。如针对贫家妇女产子后无力抚养,朝廷出台了“助产令”,每产一子,可获补贴银钱4000文。若仍难以抚养,还可至官办“举子仓”中定期领取口粮。万一不幸生了病,平民百姓可到官方设立的“药局”“施药局”等抓药治病,对于前来看病的民众,官方一律采取只收本金、不取利息的付费方式,尽可能地为百姓提供合理的医疗保障服务。

据学者统计,仅北宋一朝,官方颁布的医疗卫生诏令就达200多条。宋太宗、真宗、仁宗、神宗等皇帝更是身怀绝技亲自下场,替王公大臣们看病,并多次命人收集各朝良方,先后编撰出版《太平圣惠方》《新铸铜人腧穴针灸图经》等经典医学著作。

然而,对宋朝民间医疗事业贡献最大的,却是一对遗臭千年的君臣组合:宋徽宗和蔡京。

公元1117年,宋徽宗赵佶亲自主持修订旷世医学巨著《政和圣济总录》。该书收集了宋代以前历朝在中医药学等方面研究的重大成果,堪称宋版“本草纲目”。

▲宋徽宗,图源/网络。

作为宋徽宗最忠实的臣子,蔡京也不甘落后。他将宋朝民间原有的药局、安济坊、漏泽园等全部整合在一个体系内,由政府统一出钱管理,日常所需粮食皆由常平仓供给。

对于像安济坊这种专门为百姓看病的“公立医院”,蔡京专门设计了严密的监督和奖惩制度。凡受聘为安济坊医师,每人发给一本“手历”,要求医生妥善保管。这本手历,除用于记录病人的状况,还可作为每一位医生医术是否高明的评判,并用作医疗事故追责档案。

万一不慎发生医患纠纷,蔡京还为患者提供检举诉讼通道。老百姓可向地方衙门提交诉讼,由衙门会同地方刑狱司处理案件,遇无法断案者,可报送御史台纠劾。

可惜这对默契的君臣组合,并未延续多久。随着金兵南下,很快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作为历史上疆域最辽阔的封建王朝,元朝横跨了欧亚大陆,多民族融合让这一时期的民间医疗体系呈现不一样的特色。

初来乍到的元世祖忽必烈,起初在中原沿用了宋朝的卫生医疗机构,在其他占领区则设立广惠司负责看病治疗。

随着蒙古铁骑在欧洲战场上的节节胜利,波斯的花剌子模王朝灭亡,元军的俘虏中多出了许多阿拉伯的技术人才。此后,元朝开始引入希腊、阿拉伯等西方医术,延请阿拉伯医生,配用回回药,在疆土之内设立“回回药院”,为不同地区的贫苦人士提供帮助。

值此中西方医学文化融合之际,有记载称,欧洲人弗兰克·依塞曾于13世纪下半叶在元大都城内开设了第一家“西医医院”。

到了明清时期,仍旧沿用宋朝的民间医疗保障体系,在地方设立“惠民药局”,作为官方唯一的公立医疗保障场所。明太祖朱元璋特别要求,惠民药局需深入到乡村一级,做到从根本上解决就医难问题。

但庞大的惠民药局体系,如同分布在全国的军事卫所,给养是个大问题。明朝的解决办法是,让惠民药局自力更生——通过倒卖药材,实现营收平衡,成了惠民药局的常规操作。

必须指出的是,明清时期,各类药材呈现明显的地域分布不均状况,再加上战争、交通不便、商家哄抬物价等诸多因素,价格波动时有发生。据《东北三宝经济简史》记载,明初至嘉靖时代(1368—1566),一斤人参的价格仅银一钱五分,到了天启、崇祯年间(1621—1644),人参每斤已需银十六两,北京等地甚至飙升至每斤二十五两。在此情况下,大部分惠民药局处于亏损状态,倒闭只是时间问题。

晚清鸦片战争后,教会医院由沿海逐渐进入内陆。如同当年的佛教僧众利用寺院救助百姓,西医也在教会、教堂的推广下,为乱世中的百姓提供一丝生的希望。西医东渐,传承了数千年的中国古代医疗保障体系最终逐步瓦解。

但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医者父母心,有医无类或许才是历史传承的精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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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2000
[梁]萧子显:《南齐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
[唐]李延寿:《北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
[明]计六奇:《明季北略》,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中心,2003
李经纬、林昭庚:《中国医学通史(古代卷)》,人民卫生出版社,2000
丛佩远:《东北三宝经济简史》,农业出版社,1989
张守中:《睡虎地秦简文字编》,文物出版社,1994
邱仲麟:《明代的药材流通与药品价格》,《中国社会历史评论》,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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