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沉吟先生
观花匪禁,吞吐大荒。由道返气,处得以狂。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真力弥满,万象在旁。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
“含蓄矣,或如郑五歇后,割裂不成文理,或如寿陵学步,尺寸不敢挪易,则又奚贵乎首含蓄哉!故进之以豪放。”(杨振纲《诗品解》)何谓豪放?“豪迈放纵。豪以内言,放以外言。豪则我有可盖乎世,放则无物可羁乎我。”(杨延芝《诗品浅解》)“豪放”这个词,对于中国的诗词爱好者来讲并不陌生。风格,尤其是作家风格,是其作品从思想内容到艺术形式所表现出的具有相对稳定性的总体特色。个人独特风格的形成,是一个创作者走向成熟的标志。布封讲“风格就是人”,马克思认为风格是“精神个体性的形式”。中国美学和文艺理论的风格论,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在中国美学中,“铁马秋风塞北”的阳刚美与“杏花春雨江南”的阴柔美始终颉颃比肩。发展至北宋,终形成了宋词中以苏东坡为代表的豪放派与周邦彦、李清照等为代表的婉约派。正如金庸在《神雕侠侣》中所言:郭靖的啸声雄壮宏大,黄蓉的却是清亮高昂。两人的啸声交织在一起,有如一只大鹏一只小鸟并肩齐飞,越飞越高,那小鸟竟然始终不落于大鹏之后。(第二回《故人之子》)从中国美学和文艺创作的实践来看,小鸟不仅不落于大鹏之后,甚至更偏向于阴柔美,例如月光下的情思总是比朝阳下的勃发更加撩动人的内心,这是由国人偏感性的情感思维所决定的。当然这两个流派只是从美学风格上大体分类,不同的理论研究,便也衍生出不同的风格论,例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中便提出了八体,而司空诗品更是将阳刚美与阴柔美辐射成二十四种美学风格,豪放便为其一。此豪放与彼豪放分类不一,但在其美学内涵上,却是一脉相承的。阴柔美更撩动人心,但在文学理论研究史上,代表阳刚美的豪放却似乎更为上得厅堂。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俞文豹《吹剑录》)“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胡寅《酒边词序》)这个评价是很高的。《碧鸡漫志》甚至说(东坡)“新天下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从此打破了“词为艳科”的传统观念,拓宽了词的表现领域,创造了新的艺术意境。伟大的头脑总是不谋而合,在苏轼登高望远,举首高歌之前,司空图便已将“豪放”单列一品。观花匪禁,吞吐大荒。观花匪禁这句话,历来解释不一。有人说有好花便去观赏,不需问主人允许与否,即“看竹何须问主人”,自见其放。这个做法有点流氓,我便看了,你待怎地?即我行我素,爱咋咋滴。而在孙联奎《诗品臆说》中,“花”作“化”,即“观化匪禁”, 化,造化也。禁,滞窒也。能洞悉造化,而略无滞窒。吞吐大荒。即“吞若云梦者八九,于其胸中曾不蒂芥(《司马相如子虚赋》)”之意。大荒,为极度边远且宽阔之地,《山海经广注》:“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荒之山,日月所入,有人焉三面一臂,是颛顼之子,三面之人不死,是谓大荒之野。"吞吐大荒,足见气壮山河,吞吐日月之势,正所谓“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李白《渡荆门送别》),气象之开阔辽远可见一斑。由道返气,处得以狂。道家认为道为宇宙本体,气由道生,故云由道返气。处得以狂,言忘怀得失,方能自得。气根于道而不馁,心超于世故无累。不馁无累,自为豪放。如《雄浑》篇“返虚入浑”、《洗炼》篇“乘月返真”、《自然》篇“真与不夺,强得亦贫”,均为此类语。天风浪浪,海山苍苍。有声有色。声,非寻常之声,声如天风之浪浪;色,非寻常之色,色如海山之苍苍。胸次磊落,眼界开阔,豪放到佳处,兴会淋漓,实有此境,真乐事也……诗文一理:《阿房宫赋》中间“明星莹莹”一段,及《腾王阁序》至中间“落霞孤鹜,秋水长天”一联,真乃天风浪浪,海山苍苍者矣。余可类推。至诗中此境,则不可枚举。(孙联奎《诗品臆说》)此二句以浪浪之天风、苍苍之海山两种具象化的象,生动描绘出豪迈之境。正如《沉着》篇之“海风碧云,夜渚月明”。真力弥满,万象在旁。“真力”仍是道家之语,得道者,其精神与道(真)同体,其真力自然充满于胸中,此时万种物象尽入眼底,是谓“万象在旁”。正是孙联奎所言“凡所应有,无不俱有,鬼斧神工,奔赴腕下”。前招三辰,后引凤凰。晓策六鳌,濯足扶桑。三辰指日月星。凤凰,《说文》:“凤,神鸟也。凤之象也,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饮砥柱,濯羽弱水,暮宿丹穴,见则天下安宁。”传说凤凰共有五种,即五凤,《小学绀珠》卷十:“凤象者五,五色而赤者凤;黄者鹓鶵;青者鸾;紫者鸑鷟,白者鸿鹄”。策为驱策,六鳌指大龟。《列子·汤问篇》:“尤伯之国有大人一钓而连六鳌。”“濯足”即为洗足,本意为洗去脚污,后以“濯足”喻清除世尘。《孟子·离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左思 《咏史诗八首》之五:“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我们现在教小孩子读《声律启蒙》,里面有“池中濯足水,门外打头风”之语。扶桑,传说中之神树,《海内十洲记·扶桑》:“多生林木,叶如桑。又有椹,树长者二千丈,大二千余围。树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是以名为扶桑也。”《山海经·海外东经》:“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说文》云:“榑桑,神木,日所出也。”故以“扶桑”指太阳初升之地。此四句在天风海山之后,进一步极力渲染豪放之态。前招、后引,呼应前言“在旁”。三辰、凤凰、六鳌、扶桑,无一不是万象之显且大者。这四句气魄之大,窃以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丝毫不输“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屈原《离骚》)”之态。正如《臆说》所言:无一语不惊人,无一字不夺目耳……腰缠十万,骑鹤扬州,想头未免于俗,惟此晓策六鳌,濯足扶桑,足以乘万里风破三千浪也。学者读此,不惟洗去尘俗万斛,且足长人无限志气……“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已是豪语,对此仍觉“小言詹詹”。如此豪言狂语,在金庸武侠中,配什么武功方可相得益彰?我想,总得找一门使出来后癫狂到连自己爹妈都不认识的武功才好。(达尔巴)双手握住杵柄,挥舞起来。他单手舞杵,已是神力惊人,此时双手用劲,连腰力也同时使上了,金刚杵上所发呼呼风声更加响了一倍。这“无上大力杵法”无甚变化,只是横挥八招,直击八招,一共二八一十六招,但一十六招反复使将出来,横挥直击,只逼得杨过远远避开,别说正面交锋,连杵风也是不敢碰上……这路“无上大力杵法”本就带着三分癫狂之意,达尔巴使发了性,已忘了眼前之人是大师兄转世,见他缩在厅角内已然退无可退,大喝一声:“你死了!”金杵横挥,只听得轰隆一声猛响,烟雾猕漫,砖土纷飞,大厅墙壁已被他打破了一个大孔。(《神雕侠侣》第十三回 武林盟主)那么,历代文人之中,有没有如此癫狂的人和诗呢?也有的,而且不少。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如是说。笑掷金龟上酒船,不须图像在凌烟。碧罗衫子乌纱帽,便是开元李谪仙——萨都拉如是说。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余光中如是说。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李白《江上吟》)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李白《上李邕》)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南陵别儿童入京》)正是这样的不谦虚,才能写出如此豪迈奔放、阔大昂扬之作,成就了辉耀千古的“谪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