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逝水（六）

文/沉吟先生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王粲《七哀诗》）

汉献帝初平三年（公元192年）五月，董卓部将李榷、郭汜合围长安，六月入城，放兵掳掠，吏民死者万余人。“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即指此。

在东汉末年的动荡年代，山野草民固然朝不保夕，即便是上层贵族，也难免颠沛流离，例如蔡琰。

蔡琰，字文姬，蔡邕之女，初嫁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遂返母家。初平三年，董卓部属李榷、郭汜大掠陈留、颍川诸县，蔡琰在战乱中为乱兵所虏。兴平二年（195）十一月，李、郭等部追击献帝于曹阳（今河南陕县境），南匈奴左贤王等率师迎战，大破李、郭等，蔡琰又为胡兵所虏，流落南匈奴，为左贤王所得，居南匈奴十二年，育有二子。建安十二年，曹操将其赎还，重嫁屯田都尉董祀。

《悲愤诗》即为其回归中土时所作。

邂逅徼时愿，骨肉来迎己。已得自解免，当复弃儿子。天属缀人心，念别无会期。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号泣手抚摩，当发复回疑……（蔡琰《悲愤诗》）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曹操，字孟德，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人。集义兵随袁绍讨伐董卓后为东郡太守，汉献帝初平三年（192），追击黄巾余众，受降卒三十余万，男女百万余口，编其精锐为青州兵，遂为汉末群雄之首。建安元年（196），迎汉献帝迁都许昌，嗣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先后击灭吕布、袁术、袁绍、刘表等地方势力，统一北方。建安二十一年，进爵魏王。死后，子曹丕代汉，建立曹魏王朝，追谥曹操为武帝。

曹操“外定武功，内兴文学”，既是政治领袖，又是文坛领袖，他“雅爱诗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魏志·武帝纪》注引《魏书》）。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曹操破袁绍于官渡，建安六年在仓亭再败袁绍，建安九年占领业郡。建安十年春正月，斩袁谭于南皮，袁尚和袁熙投奔北方的乌桓部落。夏四月，乌桓攻鲜于辅于獷平，秋八月曹操将乌桓逐至塞外。建安十一年四月破壶关，秋八月东征海贼管承，同时着手准备北征辽西乌桓。建安十二年七月，曹操北出二百年人迹罕至的“卢龙塞”，一路开山填谷，长途奔袭，率领精骑万余出大凌河，行程八百里，攻袭辽西乌桓的巢穴“柳城”。八月，乌桓单于蹋顿集结数万骑兵，两军在“白狼山”遭遇，曹操大破乌桓，占据柳城，袁尚袁熙投奔辽东公孙康。不久，公孙康杀二袁，归顺曹操。九月曹操从柳城胜利回师。

建安十二年出征乌桓，出卢龙塞途经碣石山，登山观海，留下那首脍炙人口的《观沧海》，是年曹操五十三岁。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曹操《步出夏门行·观沧海》）

如今故地位于河北乐亭县西南的碣石山已石沉大海，曹操借日月星汉表现大海吞吐宇宙的气象与胸怀却千载之下，尤令人神往。正是“直写其胸中眼中，一段笼盖吞吐气象”。

此次北征乌桓，历时月余，行程八百余里，征途所历艰险，实不亚于《苦寒行》（建安十一年春，曹操自邺城挥军西北上太行山，征讨驻守壶关口的袁绍余部高翰，作《苦寒行》：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事定之后，惊心之余，又作《龟虽寿》，抒发了一番人生哲理。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

延康元年（220年）正月，曹操逝于洛阳，曹丕即丞相位，称魏王。十一月，汉献帝禅让，曹丕三次上书辞让（史上受禅让者一般都辞让三次，少了显得没诚意，显得迫不及待，多了又有点矫情），走完这个法定程序后，曹丕登受禅台称帝，改元黄初，改雒阳为洛阳，大赦天下。

曹丕为曹操次子，曹昂死后，曹操本属意于曹冲（如果没有“曹冲称象”，有多少人会记得这个孩子呢），“太祖数对群臣称述，有欲传后意。”（《三国志》）。曹冲是个神童，聪慧过人，性仁厚爱，可惜天不福曹氏，十三岁时早夭。曹操曾对曹丕说：“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曹丕也承认：“若使仓舒（曹冲字）在，我亦无天下。”

曹冲死了，但还有个曹植。曹植不仅诗写得好，还积极要求政治进步，诚如自己所言：“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与杨德祖书》）。因此曹植前期的诗歌多表现对建功立业的追求，例如《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曹植《白马篇》）

但很不幸，在帝位面前，亲情往往显得苍白无力。曹植的支持者杨修被曹操所杀，丁仪、丁廙被曹丕所杀，与曹植交好的异母弟曹彪也被曹丕所杀。

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曹植《野田黄雀行》）

这首诗属乐府相和歌辞，全诗通篇运用比兴，自有其不能直言的苦衷。什么苦衷？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而已！

曹丕在位七年，虽对外征伐，曾两次兴师伐吴，但终其一生，未见山河统一。黄初七年（226年）五月，诏令镇军大将军陈群、中军大将军曹真、征东大将军曹休、抚军大将军司马懿受领遗诏，共同辅佐嗣主曹叡后去世，时年四十岁。

公元219年，孙权重用吕蒙，用计袭取荆州，擒杀关羽。公元221年，汉中王刘备在成都即皇帝位，是为汉昭烈帝，国号汉，史称“蜀汉”。公元229年四月，孙权称帝，改元黄龙，国号吴，史称“东吴”。

刘备即位后，为收复荆州及为关羽报仇，亲自率军75万攻伐东吴，出兵前张飞又为部将张达、范强所杀。刘备旧恨未报又添新仇，挥军急攻，汉军一路势如破竹，深入吴境。公元222年正月，蜀汉吴班、陈式水军进入夷陵，屯兵长江两岸。二月，刘备亲率主力从秭归进抵猇亭，在从巫峡到夷陵的六百里山地设立连营，与吴军对峙。六月，东吴陆逊火烧连营，蜀将张南、冯习及土著部族首领沙摩柯于是役阵亡，刘备败走夷陵西北马鞍山，陆逊四面围攻。刘备乘夜突围，败归永安（即白帝城，今四川奉节东）。史称“夷陵之战”、“猇亭之战”。

次年四月，刘备亡故于白帝城，托孤于诸葛亮。之后近四十年内，吴蜀联盟抗魏，呈三国鼎立之势。诸葛亮平定南中后，数次率兵北伐，欲一统中原，均未建功。建兴十二年（234年）春，诸葛亮率十万大军出斜谷口，据渭水南岸五丈原，司马懿据守不出。八月，诸葛亮卒于五丈原，终年54岁。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甫《蜀相》）

秋风五丈原，痛哉！

一代枭雄曹孟德，子孙一个不如一个，曹魏后期，大权逐渐旁落司马氏家族。

曹操有个曾孙女长乐亭主，嫁了一个人叫嵇康。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七人，世称“竹林七贤”。他们经常喝酒、纵歌，肆意酣畅，借以表达对世事的不满。

正始名士服药，竹林名士饮酒。其实嵇康也服药，因为他讲究养生，这个药叫“五石散”，也叫“寒食散”，配剂中主要有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石、硫磺等五种矿石。药吃下去后会“散发”，全身发热，发热之后再发冷。普通发冷宜多穿衣，吃热的东西。但吃药后的发冷刚刚要相反：衣少，冷食，以冷水浇身。倘穿衣多而食热物，那就非死不可（ 鲁迅 《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现在人看晋人，轻裘缓带，宽衣，以为是高逸的表现，其实是吃药的缘故，看着很酷，其实他们心里是很苦的。

七贤里有个老大叫山涛，在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时，荐举嵇康代其原职，嵇康就写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很有名：《与山巨源绝交书》。臭骂山涛一顿，并直言自己“非汤、武而薄周、孔”，攻击周孔名教。于是“大将军（司马昭）闻而怒焉”，为什么怒？因为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是要等着曹氏给他禅位的，所以提倡周孔名教。嵇康这么一来，就离死不远了。终于在公元263年，被司马昭借故处死。临死抚琴一曲，仰天长叹“广陵散绝矣！”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刘义庆《世说新语·雅量》）

其实山涛为人不错，嵇康心里也明白，所以临终前向山涛托孤。反而是王戎为人鄙吝，卖个李子都生恐旁人得到种子，事先把果核给钻破。

相比起来，阮籍就比较会保全自己，一有事就喝多，虽然既不满曹魏，又憎恶司马，但就是不乱说话，后来竟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司马昭要跟他结亲家，他就两个月都醉酒。颜延年说他“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蔽，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文选·咏怀诗》李善注引），因此形成了深文隐曲、飘忽迷离、难求归趣的独特美学风貌。其咏怀诗八十二首，大抵如此。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咏怀诗八十二首·其一》）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咏怀诗八十二首·其三》）

公元263年，司马昭命钟会、邓艾及诸葛绪率军伐蜀，蜀汉主将姜维阻敌于剑阁。邓艾经阴平直袭涪城，进逼成都，后主刘禅降，蜀汉亡。

公元265年，司马昭之子司马炎篡位，曹魏亡。司马炎建立晋朝，是为晋武帝，定都洛阳，史称西晋。

公元279年十二月，司马炎以贾充为大都督，上游王浚军、中游杜预等军、下游王浑等军共六路并进，280年逼近建业，孙皓降，吴亡，天下归晋。是年，距赤壁之战仅7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