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轩读印——清代流派印(一) |【艺术品 · 典藏】
文 / 杨 勇
一、清代篆刻概述
清代篆刻是篆刻艺术史上继汉印之后的又一次高峰。清代初期,明代各大流派的发展尚在延续,如“吴门派”的篆刻家有顾苓、顾元方、袁鲁、钦兰、袁雪、张日中等,他们有的是文彭的再传弟子,有的则是直接从文彭的印作中获取养分。不过清初的数十年,篆刻相对沉寂,到了清代中期,篆刻艺术才得到比较迅速的发展,篆刻家的地域分布也比较广泛,艺术表现形式上流派纷呈,先后出现了歙派、浙派、邓派、赵派、黟山派和吴派。此外,清代还涌现出一些地方流派,如“雪渔派”邵潜,明末清初时隐居于如皋,在他的影响下,黄经、童昌龄、许容等形成了一个地区性的流派—如皋派。此外,还有被称作“闽派”的江皜臣、陶碧、李根、薛居瑄等。但这些篆刻家和地方性的派别都没有形成大的气候,清代初、中期印坛,真正能够与中晚明五大流派别立营垒、不分伯仲的主要流派,则是徽派、浙派和邓派等。
明清篆刻流派传承图
明清以来,文人篆刻之风大盛,文彭之后,篆刻艺术逐渐形成各种流派,其后继者都以汉印为宗,成为一时风尚。清代程邃开“歙派”,后有丁敬开“浙派”,邓石如开“邓派”。篆刻流派是根据不同篆刻艺术风格或地域而进行划分的,篆刻流派的形成主要有几个因素:首先,以地域为前提,依赖于一定的经济基础和文化背景,多集中在安徽、浙江、江苏、福建和广东等地;其次,需要具有独特建树的领军人物,其他人对他的学习主要依赖师徒相授模式;再次,同一流派中的人篆刻风格相近,彼此借鉴而相互影响。可以说,自文彭直至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篆刻艺术史,就是篆刻流派史,若作梳理,则可清晰看到印人之间的师承及分布。清代篆刻在明代文彭、何震之后,在理论与实践上均取得了更大发展,特别是清代碑学盛行,碑学书家无不兼擅篆刻。清代篆刻与其碑学是相辅相成的,早中期主要的篆刻大家都集中在安徽、浙江一带。在清代的流派印中,浙派的凝聚力和对学习者的吸引力十分强烈。浙派的创始者丁敬发展了细碎的切刀风格,又经黄易、陈鸿寿、赵之琛等发展总结,形成了浙派独特而强烈的风格特征。浙派绵延一个世纪之久,与其风格特征的显著有关。当然,这种显著的风格特征到后来也难免日趋程式化。当流派创始者开创风气之后,继承者往往从不同角度上继续拓展和深化流派风格,如韩登安论浙派时所言“丁敬之拙、蒋仁之逸、黄易之超、奚冈之雅、秋堂之工、曼生之放、次闲之能、叔盖之朴”,一语道出了西泠八家各自特色。又如邓石如首倡“印从书出”,开辟“邓派”。而作为邓派传人的吴让之在邓石如艺术风格的基础上,以自我的刀法强调了这一流派的风格特征,反映出了更加强烈的艺术个性,乃至吴昌硕认为“学完白不若取径于让翁”。因此,应当说是流派创始者及其继承者共同塑造了流派风格,使某一时期、某一地域篆刻创作的整体水平得到提高,这就是篆刻流派的积极意义所在。(李刚田、马士达主编《篆刻学》,295 页,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 年)
在歙派、浙派风靡印坛百年后,清末篆刻逐渐向“印从书出”“印从刀出”“印外求印”的创作道路发展。晚清篆刻,可谓是名家辈出,而且其中成就卓著者,无不以赵之谦、吴昌硕、黄士陵三家篆刻为取法和借鉴的主要对象。
二、程邃开创的“歙派”
程邃 垢道人程邃穆倩氏
程邃朱文“垢道人程邃穆倩氏”
印面纵2.7 厘米,横2.7 厘米,为程邃自刻字号姓名印。此印颇有抒情意味,印文字形出自钟鼎文,字形古奥,具有符号意味。首行“道”字笔画萧散而神完气足;第三行“穆倩”二字取自金文;第二行“程邃”二字,多作省略与并笔,几不可辨识,特别是“邃”字笔画若隐若现,浑朴苍茫,颇有陶文意趣。印外框线笔断意连,增强了整方印的虚实对比。章法方面,分三行排布,行距字距均宽绰,印面空灵萧散。
歙派创始人程邃(1607—1692),字穆清,一字朽民,号垢道人,自称江东布衣,歙县人,居南京十多年,明亡后移居扬州。平生嫉恶如仇, 所交多重气节之士。他长于金石考证之学,收藏甚富,作画用枯笔皴擦,名重一时。篆刻朱文喜用大篆,白文精探汉法,刀法凝重,最为得神。前人对他的朱文印评价甚高。程邃的篆刻于文彭、何震、朱简、汪关外别树一帜,对后来的邓石如有很大的影响。属于程邃歙派(或曰“徽派”)的印人有巴慰祖、胡唐、汪肇龙、黄吕、张恂等。
程邃 徐旭龄印
程邃白文“徐旭龄印”
印面纵4.4 厘米,横4.4 厘米,为程邃传世印中尺寸最大者。现藏上海博物馆。
此印以汉印为宗,起笔收笔处,多为蕴含圆浑之意的方笔,体现出书法笔意的藏头护尾之境,富有内涵与厚度。作者冲刀直刻,同时大量运用斜线和弧线,以破汉印的横平竖直之气。此印比较硕大,加之作粗白文印,如横平竖直,则易形成板滞之弊,故作者将每个字的直线、斜线、弧线处理得很协调。特别是“旭”字,“日”部外框作方折状,而“九”部曲折有致,“日”部中的横画作反“S”状,极尽曲折之美。章法方面,四字以回文格式布列,并均分上下左右印面空间,加之此印用刀厚实,其笔画的壮美、气息的浑穆值得我们反复体味。
程邃身处明末清初,其时篆刻艺术的发展正处于新旧交替的时期。当时篆刻界沿习文彭、何震印风,沿习既久,其后辈又无力重整旗鼓,以至于渐失生气。程邃参合钟鼎古文,并以涩刀拟古,令人耳目一新。周亮工对其推崇备至,在《印人传·书程穆倩印章前》中言:“印章一道,初尚文、何,数见不鲜,为世厌弃,独王( 世贞)、李( 攀龙) 而后,不得不变为竟陵也。黄山程穆倩邃以诗文书画奔走天下,偶然作印,乃力变文何旧习,世翕然称之。”周亮工又于《印人传·书〈黄济叔印谱〉前》指出:“然欲以一主臣而束天下聪明才智之士,尽俯首敛迹,不敢毫有异同,勿论势有不能,恐亦数见不鲜。故漳海黄子环、沈鹤生以《款识录》矫之,刘渔仲、程穆倩复合《款识录》大小篆为一,以离奇错落行之,欲以推倒一世,虽时为之欤,亦势有不得不然者。”程邃的印作,白文避开文何旧习,径师汉印,作品淳朴厚重;其朱文印吸收朱简碎刀短切的技法,作品苍浑古拙,极富个性。
高凤翰 雪鸿亭长
高凤翰白文“雪鸿亭长”
此印是高凤翰五十四岁时为丹徒祝应瑞所刻。祝应瑞,字荔亭,曾为芒稻河闸官。工诗,著有《见山楼集》。现藏上海博物馆。
此印六面施刀,印面“雪鸿亭长”,取法满白文汉印,“雪”“亭”“长”三字以横笔为主,“鸿”字将“工”部的首横提高至字顶,极为夸张。此印五面均有边款,有篆、隶、行、草四种字体。顶款为篆体“云鸟纪官之遗”,自嘲闸官微不足道的小官。行书两面款记录祝应瑞任闸官代理政务,寒冬巡视灾区。隶书款记载刻制时间为“乾隆丙辰冬十二月”。草书款“白龙川长藏印”,白龙川即祝氏居处,白龙川长应为祝氏别号。
清代初期,受程邃印风影响且去程邃不远的印人有高凤翰、沈凤、高翔( 凤岗)、潘西凤。四人因名字中均带有“凤”字,故被时人称为“四凤”。他们四人中,高凤翰、高凤岗为“扬州八怪”成员,沈凤、潘西凤二人则与“扬州八怪”交往密切,四人有着比较相近的审美旨趣。高凤翰(1683—1749),初名翰,字西园,号南阜等,山东胶州人,为“扬州八怪”之一。三十岁左右受到张在辛指点,中年开始接触程邃的作品。五十五岁时因两淮盐运使卢见曾案件的牵累,被捕入狱,致使右手残废,遂改用左手篆刻。他的篆刻为扬州艺坛极推重,阮元《广陵诗事》说:“郑板桥图章,皆出沈凡民( 凤)、高西园( 凤翰) 之手。”高凤翰曾在致冷仲宸信中说:“余近学得篆印,一以《印统》及所收汉铜旧章为师,觉向来南北所见时贤名手,皆在习气。故近与客宾论印,每以洗去图书气为第一…… 要当以直追本原,窥见太始为第一义耳。”(《南阜山人文存稿》)高凤翰的篆刻一如其诗文书画,多不拘成法,且能标新立异,故汪启淑称他的作品“苍古朴茂,罕与俦匹”。
高翔 蔬香果绿之轩
沈凤 纸窗竹屋灯火青荧
潘西凤 画禅
高翔(1688—1753),字凤岗,以字行,号西唐,江苏甘泉( 今扬州) 人,一介布衣,书、画、印称“三绝”。《国朝画徵续录》称其“工缪篆,刀法师穆倩”,冲削兼施,气息高古,其印皆不肯蹈袭故常、尤不喜以纤巧取悦于人。如“蔬香果绿之轩”一印,印文纤细中略显斑剥,有古茂之美。沈凤(1685—1755),字凡民,号补萝,江苏江阴人。其《谦斋印谱》自序言:“二十年来,四至京师,一抵酒泉,所至必搜访古今名迹,拥载而南者,凡数十百种”;其师王澍《〈谦斋印谱〉序》称其篆刻“无所用意,应手虚落,自然入古,盖凡民信可谓取精多而用物宏者”。沈凤嗜古成癖,常寻访名迹以充实篆刻,与郑板桥相友善,故郑氏之印有一部分为沈凤所刻。沈凤的篆刻明显亦有程邃的影响,如“纸窗竹屋灯火青荧”一印,老笔纷披,颇有斩截之美。潘西凤(1736—1795),字桐冈,号老桐,浙江天台人,后居扬州。潘西凤笃实方古,识见卓越,又擅长刻竹,《东皋印人传》引郑板桥语谓:“潘桐冈工刻竹,濮仲谦以后一人而已。”又郑板桥《绝句二十一首·潘西凤》云:“试看潘郎精刻竹,胸无万卷待如何?”极为推重。汪启淑《续印人传》称其以“余技镌制印章,贻诸戚友,一时尚之,好古之士争购焉”。潘西凤的篆刻或多或少受到了程邃的影响,如“画禅”一印,有生涩古朴之美。
巴慰祖 下里巴人
巴慰祖朱文“下里巴人”
此印为巴慰祖元朱文代表作。2009 年,北京匡时拍卖公司曾拍出一组巴慰祖自用子母套印,四印相套共20 个印面,“下里巴人”即为其中一面。
此印四字两密两疏,对角分布。笔画工整秀劲,构思极精,字体紧凑,疏中有密,有春风拂柳的淡雅之美。赵之谦曾对其好友魏锡曾说“近作多类予藉”。在他的自用印“赵之谦印”中,“印”字的末笔的处理即借鉴了巴慰祖此印“巴”字的处理方法。近代元朱文大家陈巨来也曾摹刻此印,对篆法略作改动,颇为谨严,也成为其代表作之一。
胡唐 白发书生
胡唐朱文“白发书生”
胡唐为巴慰祖外甥,篆刻得其舅亲炙,故印作婉约清丽,风格与巴慰祖相似,当时并称为“巴胡”。赵之谦对二人相当推崇,曾有“浙皖两宗可数人,丁黄邓蒋巴胡陈(曼生)”的诗句,胡即是指胡唐。
胡唐传世印章不多,此印为其代表作,后世观者评曰:“仿元人作也,遒劲处过之。”此印两行疏密恰成对比,“白”字缩小,“发”字扩大,成错落之态。此印的边框线呈向内弯曲、残断状,而且这种曲折残断与印文极为协调,如同古铜印受外力而残损。后来王福庵有一路仿封泥的细朱文,经常采用这种方法处理边框,应是受到胡唐启发。
除上述诸家外,“歙四家”中的巴慰祖和胡唐也受到程邃的影响。巴慰祖(1744—1793),字隽堂、晋唐,号予籍,又号子安、莲舫等,安徽歙县人。巴慰祖临摹古印,浸淫秦汉,得古茂之气,也力学六朝唐宋朱文,因此他的篆刻工致秀劲,章法构思精密又富于变化。巴慰祖治印初学程邃,后来改学汉印,他继程邃而后起,印风与程邃相近,风格却更为淳朴规范,典雅工稳,有挺秀细润的美感。后人赞其篆刻“巧工引手,冥合自然,览之者终日不能穷其趣”。巴慰祖作印,无论朱白、大小,皆能紧紧把握住稳健、静穆的格调,无丝毫浮躁之气。这与其力摹古玺汉印,仿制青铜彝器,长期把玩古器物有关系。胡唐(1795—1826),一名长庚,字子西,号城东居士、木雁居士等,安徽歙县人,是巴慰祖的外甥。巴慰祖、胡唐二人尤长于以秦汉印式刻印,他们对秦汉印无论是从形或神方面,都比程邃有所进步,同时又以元朱文为宗,追求工稳精致的印风,受到了汪关、林皋一路的影响。
林皋 身居城市意在山林
林皋朱文“身居城市意在山林”
常熟博物馆收藏林皋印章五十三枚,此为其一。这批印章乃铁琴铜剑楼瞿氏旧藏,抗战爆发后埋藏于地下,1976年挖掘出土,出土时这批印章有不同程度残损。
此印严谨整饬,向人们展现出元朱文印在表现细腻优美风格上的潜力,为以后元朱文印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参照。虽然明代汪关已有工稳的元朱文印,但林皋的创作数量和质量更高,影响也更深远。此印篆法多用小篆,章法简繁相参,疏密处理周详,刀法稳健,挺拔遒劲而不事修饰。
林皋 案有黄庭尊有酒
林皋朱文“案有黄庭尊有酒”
林皋刻印特别讲究篆法,很少夹杂古文,此印纯用缪篆。其线条是令人惊叹的,细而劲健,十分挺拔。章法采用右四左三布局,“尊”字所占空间与“案有”同,形成疏密对比。
如果把林皋的元朱文印比作枝头春花,那么浙派的元朱文印就是雪中寒梅。浙派以切刀胜,其白文印方挺生辣,极见个性。他们的元朱文印也别具特色,圆转生动的篆法配之以生辣而富于节奏感的刀法,给人以一种错位美感。
在浙派之前,吴门、徽派统领印坛长达一百五十多年,印人主要集中在徽州、南京、扬州、苏州一带。在当时,程邃的印风席卷印坛,为大多数印人所崇仰。浙江则盛行林皋绵密挺秀的印风,林在印学上承接汪关,属于吴门派体系。总体来说,清代初期印坛除了活动于扬州的徽派领军人物程邃和虞山派林皋、沈世和等,其他一些印人对清中期或以后的各种印风影响甚少,基本艺术成就不高。林皋(1657—?)字鹤田,一字鹤颠,福建莆田人,侨寓常熟,在虞山之麓筑“宝砚斋”。精篆刻,宗法文彭,复取法沈世和。所作工稳秀雅,为时所重。当时书画名家及收藏家如王翚、恽寿平、吴历、高士奇、王鸿绪、徐乾学等人所用印章,多出其手。又久客太仓王氏家,为王时敏作印尤多。后人称其为“莆田派”,又有人将他和汪关、沈世和合称为“扬州派”。林皋对篆法、章法和刀法都很讲究,印风秀丽遒劲,将汪关的印风发扬光大,其影响甚至一直延续到清代中期。
(本文作者为南京艺术学院美术学院博士研究生)
(选自《艺术品》2018-06 总第7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