拎只猪头好过年
沪语朗读：王幼兰
朗读者
拎只猪头好过年
原创：新民周刊
撰稿：沈嘉禄
上海话改写：郭莉
朗读：王幼兰
推荐：丁迪蒙
四十年前，风雨总算过去了，只觉着从天到地，侪特别清爽。大家一见面就笑，开开心心扬眉吐气，“要过年啦！”“是个是个，要过年了！”
不过副食品供应，还是邪气紧张，小菜场摊头浪空荡荡一样呒啥啥。我爷一早到居委会去排队，半个钟头过去，总算领回一张薄纸头，上面划了几十只小格子：猪肉两斤、海鱼两斤、鸡蛋一斤、冰蛋一包、小胡桃一斤、南瓜子一斤……还有金针菜、黑木耳、香菇咾啥。金针木耳香菇是做四喜烤麸个食材，勿好呒没个。想想欸歇辰光，政府为老百姓凑齐迭眼物事也实在是勿容易。有一趟勒饭局浪，沈宏非兄搭我讲：杭州人一直到乃，还是对上海人勿大友善，侬晓得为啥伐？因为搿歇辰光杭州个小胡桃跟香榧子侪拿到上海去了，杭州人自己也吃勿到！
凭票供应个副食品，勉强保证年夜饭台子浪向有鱼有肉、有线粉蛋饺、有四喜烤麸萝卜丝拌海蜇皮，但是叫人尴尬个是，搿种供应是分大户小户个。我有四个阿哥勒外地，屋里户口簿浪只有三个人，当然是小户，但是天南海北阿哥们侪千辛万苦赶回来吃顿团圆饭，哪能办呢？我爷居然就从菜场里拎回来一只血淋溚渧个猪头！猪头勿凭票，一出来就引起大家抢购。我爷先勒菜场里请师傅拿猪头劈成两爿，回来交拨我姆妈刮毛、清理，再一半白煠，一半红烧。我是欢喜白切猪头肉个，搛一块勒酱油碟子里打只滚，塞进嘴巴用力嚼，一嘴巴香喷喷，心里甜滋滋，真叫是满满个幸福感！
姆妈看见猪头就搭我爷摆颜色，但是也呒没多讲，勒姆妈眼睛里，吃猪头肉是家道落魄个表现，其实伊是想多了。阿拉屋里祖籍绍兴，同乡周作人就是猪头肉爱好者。知堂老人有一本散文集里有迭恁个文字：“小时候在摊上用几个钱买猪头肉，白切薄片，放在晒干的荷叶上，微微洒点盐，空口吃也好。夹在烧饼里最是相宜，胜过北方的酱肘子。江浙人民过年必买猪头祭神……”（周作人原话建议文读）
红烧猪头肉比较油腻，虽然加了白糖、茴香、桂皮，口感蛮有层次，但是格调还是输拨了白切交关。当然咯，欸歇辰光有得吃就勿错啦，啥人也勿去管伊啥“格调”勿“格调”了。吃剩个红烧猪头肉，碗面结了一层雪白个猪油，搭仔寒冬腊月窗外景色一道构成了寒素生活基本色调。我百无聊赖，用筷子去笃伊两记。最后，是勒勒突突滚个菜汤面里，焐一块猪头肉进去，等香味道慢慢叫散出来，和勒面条呼噜呼噜吃下去，总归比呒没吃好交关了。
上海人有一句俗话：叫“猪头肉，三勿精”，齐巧概括了猪头肉只好作为过老酒小菜个基本状态。熟食店里出售个猪头肉一般侪是白切，听老上海讲，从前猪头肉好吃，邪气香，因为用盐硝擦过，瘦肉部分有眼发红。后来食品卫生部门发出警告：硝是致癌物质，吃了破坏身体健康。从此猪头肉里严禁加硝。猪头肉只有白个了，味道也大大勿如从前了。其实镇江个硝肉、硝蹄是交关有名气个，伊个特色也是因为加了硝。我大阿哥从前勒勒镇江工作，每趟回上海探亲必带三样物事：水晶硝肉、蟹粉小笼、酱菜。硝肉搭仔小笼是用干荷叶包起来，装勒网篮头里，盖一张红纸头，棕绳一扎，实在是馈赠送礼个佳品。因为硝肉里有汤汁凝结，样子赛过水晶，所以也叫“水晶硝肉”。吃起来要准备一碟镇江醋，撒一眼嫩姜丝，葛末好解脱眼肉个油腻。现在镇江硝肉也勿好再加硝了，肉个吃口也就勿好搭从前相比了。
上海从前个苍蝇馆子一直有猪头肉供应个，只看见一只只盆子叠盆子，让酒鬼自家去拣。一盆盆还细细分成了脑子、耳朵、鼻冲、下巴、耳光、眼睛咾啥，懂经个酒鬼顶顶欢喜享受眼睛搭仔伊个“周边地区”，讲伊有一种特别个香味道。我大胆尝试了一记，果然不同凡响，香味道赛过吃一级皮蛋！鼻冲是活肉，因为猪猡每日天用伊拱墙壁，锻炼得邪气坚实，切成薄片，韧劲十足。猪脑子清蒸，嫩过豆腐，鲜过龙髓，不过迭个物事胆固醇极高。猪耳朵用勿着我多讲了，伊也叫“顺风”，两层皮紧紧包牢一层软骨，有三明治风格，上海人侪欢喜个，伊价格比其他部位高一眼。有个别酒鬼还特别要吃猪猡个牙床骨，哦哟，阿爹拉个娘！迭个物事想想也腻心呀。但是伊个优势勒勒便宜，两角洋钿好买一大盆。
大热天，熟食店里有糟头肉、糟顺风，买回来放勒冰箱里过脱一歇，夜里开瓶啤酒，坐勒电视机面前看球赛，真是男人个幸福时刻。
要过年了，我勒勒百年老店三阳南货店，看到有腊猪头跟火腿一道挂勒店堂里，猪头平摊勒嗨，压得绝扁绝薄，塑封严密，称为“猪笑脸”。是呀！猪头面容本来就带点笑意，现在伊身价又蹿上去了，每只要130块，当然有理由自负得意。
张爱玲勒勒《异乡记》搿本书里，描写农村人家杀猪猡：“……完全褪脱了猪毛个猪面庞，整个露出来一看，竟然是笑嘻嘻个，小眼睛眯成一条线，好像邪气愉快一样。”
猪头笑个辰光，一般也就是要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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